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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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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瑞王府

    公公与婆婆这些日子忽而好的蜜里调油一般,他们的合乐,直接关系着三个儿媳妇的日子好不好过。所以蔡香晚与如玉皆是行退礼,悄悄退了出来。

    那如锦就在外面厅里站着,见如玉和蔡香晚出来,问了声安,笑嘻嘻问道:“二位少奶奶明日要去瑞王府赴宴,见瑞王的义女?”

    她是无论内院外院皆跟着张登的,所知所略自然比这些内宅妇人们更多。蔡香晚回头问如锦:“那瑞王的义女,是否美绝天下,不然怎么就能勾的瑞王那三十不婚的老狐狸要认她做义女?”

    如锦亦是笑的暖昧,对着如玉说:“传闻是这样。二少奶奶工笔绘的好,等到瑞王府见过那美人儿,回来照她容貌绘上一幅,叫我们也开开眼,好不好?”

    如玉笑着应了,回到竹外轩,便见许妈一脸的高兴。她道:“咱们少爷从宫里带出话来,说明儿下午大约就能出宫,叫少奶奶指个事儿别去夫人那里站规矩,在咱们院里等着他。”

    “好巧不巧,我与四少奶奶明儿要往瑞王府赴宴了。想必下午能完,你叫柳生带个话,若他出宫的早,直接往瑞王府找我即可。”如玉心说这人也太猴急了些,这话交待的,光从话音里就能听他出的急不可奈来。

    她就像个孩子,隐于黑暗的从林之中,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却又叫好奇心驱使着,想去看看猎人,以及野兽们的样子。她隐隐约约可以猜想到瑞王所认那义女是谁,自然必得要去看个究竟。

    既张君明天要回来,她自然得用心打扮打扮,二十天未见,也不知他长成个什么样子了。

    至晚,周昭将自己贴身使唤的丫头小荷派了过来,因如玉于各府间认识的人太少,要她明日一早陪着如玉一起往瑞王府。虽说蔡香晚为人更热络,这些日子来明面上也与如玉交心交肺,要做一对好妯娌,但终究二人不是同路人。周昭虽为人冷冷淡淡,于这些为人处事的细节上,实在是叫如玉感激不及又赞叹不及。

    次日一早,恰是八月初三,秋老虎仍还热的什么一样。蔡香晚穿着银红色的纱衣,白色百褶裙,青面小绣鞋,带着自己房里的红豆和青雨两个丫头。如玉这边带着小荷并王婆两个,另还有几个婆子,再加上周昭的妹妹周燕,并这边府里一个没娘的庶女张凤,并那府里的张宁和张茜两位姑娘,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往那从未踏足过的瑞王府而去。

    瑞王府亦在京西,离永国公府也不过五六里的路程,门口两排肩圆肚耸的护卫。虽是招呼女客,这府里因没有主母,招呼女客们的亦不是有头有面的婆子,而是几个圆乎乎白胖胖的中年内侍们。

    亲王府第中亦可养阉人,但所用数量却有限额。瑞王为亲王,按例王府中可用八到十名内侍。这些白白胖胖的中年内侍们身后跟的皆是十三四岁的小男童们,看那行走步态,当不是被阉过的。

    自侧门进了王府,来来往往伺候的仍还是些小男童们,如玉一路走着,也见有几个婆子来往,却始终未见有年轻的婢女们行走其中。

    ……

    越过王府中重重楼阁,最里面一座二层朱色小楼,两侧高高的垂柳将小楼掩影,瑞王赵荡就在二楼窗前。窗前有面铜镜,四周绝色貌美的两个婢子环绕着,当中一女,葱白色的窄袖罗衣,沉香色阔幅长裙,金丝绣菊瓣披帛,发成朝天髻,戴冠,饰以怒放的芍药,金玉簪钗相辅。

    赵荡亲自替她饰上两枚黄玉香瓜耳饰,站远几步看了看,仅凭眉眼中的笑意,便知他十分的满意。他提起唇笔,沾上唇脂正要往这义女唇上去,一个中年内侍蹬蹬蹬上了楼梯,远远回道:“王爷,贵客到了。”

    坐于铜镜前的女子忽而回头,满头钗簪乱晃,两枚玉香瓜打的面颊生疼。

    她竟是在陈家村突然消失的二妮儿,一身贵女打扮,脸上脂粉更是厚厚一层,因那脂粉够浓,倒将她原本红彤彤的脸蛋儿调出十分润泽的粉红色来,虽眉眼仍还平常,但与陈家村时一比,简直天上地下了。

    赵荡提笔的手一抖,随即丢下那唇笔,大步下楼:“走,咱们去看看。”

    宴请女客,自然是在长春殿。这长春殿与赵荡起居之后殿,仅以一水相隔,在后殿二楼,极目便可眺及长春殿阔朗的一楼大厅中,各府女眷们或坐,或站,或于殿中大铜缸前喂鱼戏莲,或鱼廊下逗鸟投食的场景。

    周燕捧着杯茶,细指挑着两只羊奶子,嫌酸不肯吃,拿在手中揉着。她道:“听闻今日和悦公主也要到,公主率性,但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来。”

    她这话自然是说给如玉听的。蔡香晚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笑的十分温和。如玉亦是笑笑,端茶才吃了一口,身后有个丫头贴耳唤道:“夫人,我家姑娘请您过去一趟。”

    如玉不认识这丫头,自然不肯跟她走,放下茶杯问道:“你家姑娘是谁?我并不识得外人,姑娘你怕是认错人了。”

    这丫头道:“我们姑娘说了,她是陈家村旧人。”

    陈家村的旧人?这下如玉可算是印证了猜测,安敞那老贼将个二妮儿拐走,确实是送给瑞王了。她起身跟着这丫头,出殿转了两座穿堂,又拐过一道巷子,到一座朱色小楼下,便见那小楼中,一个着葱白色罗衣,沉香色长裙的女子居于正中,两边还有两个美婢在为她整理裙裾。

    都说人靠衣妆成,二妮儿端端的坐着,除了两颊有些份外的红,脖子又有点儿黑,手也太粗了一点之外,简直是个贵女模样儿。她远远伸着手,叫道:“嫂子!我可想死你了。”

    两边那两个美婢悄悄儿退了出去。如玉顾着左右无人,悄声儿问二妮儿:“是不是安敞那老贼拐你来此的?他可还在?你可知道他们为啥要拐你来?”

    二妮儿但凡一动,塌肩耸背,肚子也拱了出来,脖子也猴了下去,村女那幅表态就出来了。她向来不善言辞,脖子都憋的通红:“那安敞将我送到此间来,我义父便养着我。”

    从入府到现在,如玉都未见着那瑞王赵荡,越发对他产生了好奇,遂拉着袖子问二妮儿:“你那义父可打过你没有?可有没有逼着你……”

    想想方才退出去那两个貌美之极的婢子,虽心里觉得这样想有点愧对二妮儿,但如玉也觉得只要那赵荡不是太禽兽的话,应当不会对二妮儿起不轨之心。

    二妮儿也是即将出嫁的大姑娘了,见如玉盯着自己神色复杂,羞的撮撮一张小脸越发通红:“嫂子,我义父人好着了。倒是你,方才在楼上见你走进院子,我才真真是吃惊。你果真是跟着小里正回的京城?”

    如玉狠狠点头,对于张君那个人的好,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我们好着了,我如今也好着了,安康也来了京城,如果你不想呆在这儿,寻个晚上悄悄跑出来,嫂子接你去跟安康一块儿住着,若你想回村子,我便找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二妮儿猛得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坚决的表示自己不肯去。

    如玉仍还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遂又问二妮儿:“你可问过你那义父没有,为何好端端儿的要把你从陈家村带出来,又要收你为义女?”

    二妮儿简直要哭了,摊着手叹气道:“那安敞非得说我是那一国的公主,自打娘胎出来就被人卖到了陈家村的,因我义父与那一国有亲,所以非得要收留我,仍拿我当公主养着。”

    这样说来,赵荡果真并没有坏心,就算寻到契丹公主,也没有想着要把她送到草原某一部落去,反而是实打实的将她当成个公主养在府中?

    天下贫寒人家的女子,大约皆有过这校样的愿望吧。希望自己能天生背负一个一步登天的身份,能有那么一个男人,能将自己从泥尘之中托起,捧上云端,众星拱月。

    如玉笑摸了把二妮儿的脸蛋,揽她拍了两把,正要安抚她两句,便见外面那美婢进来报说:“姑娘,乐鼓已催二遍,您该出去了。”

    如玉退了出来,在殿中最靠近主座的地方拣把椅子坐了,心说今天我必得要看那瑞王赵荡究竟是个何方神圣,待礼乐一停,出来的先是一个美婢,浅粉色的长袄,眼儿圆圆,吐声娇甜,先笑着问候过诸府女眷们,便恭立于一旁。

    周燕趁着座中许多女子皆挤到前面要看那瑞王义女的功夫,也挤到了如玉身边,凑在如玉耳边笑言:“二姐姐,光是那婢子就美成那样,也不知那义女,得要多美了。”

    实际上,满坐无论各府的夫人还是姑娘们,两只眼睛皆是准备好了要看个笑话儿,要看看这瑞王赵荡拐着弯儿替自己认的名义上的义女,实际上的禁脔究竟长个什么样子。所以几桌子的妇人们,缓慢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的,渐渐都坐到了前面。

    厅中鸦雀不闻。忽而那没娘的庶女张凤挤到如玉身边,手自她腰迹滑进去,摸出只鹌鹑蛋大小的珠形玉坠来,凑到她耳边说道:“二嫂,这夜明珠的坠子,方才出门时我还未见你戴着,你什么时候戴上的?”

    张凤这姑娘,在府中默默无闻,呆在隔壁府的日子比永国府还多。如玉隐约听许妈说过,这姑娘是张登自府外带回来的,来时约莫两岁左右,但究竟是谁生的,或者是不是张登自己生的,府中到如今都没有个定论,所以且就当个庶女养着。

    如玉解下那坠子,系的十分轻巧,打的却是死结。她捧在手中细看,呈着淡粉的椭圆形珠子,色泽晶莹剔透,她小时候也见过好东西,直觉此物确实是值钱物儿。她出门的时候腰间只记着一条禁步,自己身上的物件儿自己心里有数,那这东西是谁系上去的?

    瑞王府的义千金终于出来了,不能说丑到无出其右,但也实在是不忍多看一眼,人群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众家姑娘们皆是面面相觑,由心会意的露着微笑:义女长成这样,当果真是义女了。

    当然,大家对于瑞王崇高的品格,与圣人般的情怀,亦是由心的敬仰起来。

    未婚姑娘们心有跃跃等了许久的瑞王却仍然迟迟不见踪影。如玉四周扫着,见周燕与一位穿着绛色纱罗长衣的姑娘正耳语着什么,身后还站着个脸色阴沉的婆子,她目光扫过去的时候,这三个人齐齐儿收回了目光。

    这穿绛色纱罗长衣的姑娘,如玉记得周燕给她介绍过,仿佛是太子妃娘家的隔房侄女,叫姜璃珠的。因是太子妃的娘家侄女,颇有几分傲气。方才如玉与她见礼时,她也不过翻了个白眼便转身走开。

    如玉摩梭着这鹌鹑蛋大小的圆珠坠子,正在听一位老内侍说些感谢各府夫人姑娘们来此赴宴,王爷有多高兴,府中义千金有多高兴的废话儿,忽而便见姜璃珠身后那婆子作势摸了两把姜璃珠的腰,尖叫道:“哎哟哟,我们姑娘的夜明珠玉坠去了何处?怎的竟不见了?”

    姜璃珠摸了摸腰,显然是发现玉坠不见了,朗声说道:“嬷嬷别急,这屋子里并没有人进出,夜明珠会透亮的,只要咱们拉上窗帘,让屋子黑透了,必然能找着它在什么地方。”

    仿佛约好似的,她话音才落,与周燕相交好的几位闺秀们已经前后左右的拉起窗帘来。等窗帘拉上,于猛然黑暗的大厅中,相识的聚做一团,不相识的聚做一团。张凤方才还跟如玉在一起,此时伸手去拉,却不见了如玉的踪影。

    “诸位姑娘们,夫人们,那坠子可是太子妃娘娘赏的,珍贵无比。请诸位在原地站好,切勿走动,老奴这就将它找出来。”那婆子记着如玉所站的位置,猛得往这边挤着,远远瞧见有颗半透亮的珠子挂在一位女子的腰间,以为那就是如玉,扑过去一把就将她抓了起来,叫道:“好了,好了,老奴可算是找着我家姑娘的夜明珠了,诸位姑娘们快把窗帘拉开,叫老奴好好看看,是那家的姑娘,竟敢将我家姑娘的夜明珠坠到自己腰上去。”

    “且慢!”忽而有一男子磁性而柔和的声音自角落中响起,接着,便是他沉沉的脚步声。

    虽是白天,但因窗帘沉厚密实,此时仍还看不清人形。厅中极其闷热,如玉不动声色自那婆子腰上收回了自己的手,循声望过去,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沉沉的脚步声一步步走着,最后停到她面前时顿住,是股她似曾相识的檀香气息。

    如玉正回想着曾在那里闻过这味道,便听那人沉而温和的声音:“劳动诸位姑娘们,拉一下窗帘。”

    这是赵夫子的声音。

    哗啦一声,整座大殿中各处的窗帘皆被拉开,光照了进来,风自外面吹了进来,方才的闷热一扫而空。果真是那赵夫子,他今天穿着一袭鸦卵青的窄袖深衣,相距不过一尺,眉眼间仍是那柔和的温意,见如玉勾起唇角仰脸望看他,面上露着又顽皮又不可置信的笑容,亦是一笑。

    那婆子左顾右望,见自己抓的不是如玉,正准备转身去抓如玉,却叫方才她所抓那姑娘劈手便是一巴掌:“老妈妈,自己瞧瞧自己后腰上,你家姑娘那石头蛋子正甩搭着了。真是老眼昏花,见谁都敢抓。”

    这姑娘腰间坠着一枚会发光的萤石缀流苏做禁步,原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却差点叫姜璃珠的婆子当成贼给捉起来,气的摘了那萤石,藏到了怀中。

    这老妈子一摸自己的后腰,果真那夜明珠就在她背上的腰束上挂着,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尴尬无比的溜了。

    方才要不是这赵夫子喊一声且慢,如玉还不能及时将夜明珠坠子挂到这婆子腰上去。她已猜得他就是那瑞王赵荡,方才干坏事的指尖还有汗,鼻尖亦沁着汗珠子。

    从张君嘴里听得的描述,再一路来对瑞王这个人的揣摩,直到谜底揭开的这一刹那,如玉完全无法将他和温和儒雅,风度翩翩的赵夫子相联系到一起。

    二妮儿走了过来,亦不断有各家的姑娘们上前问候。赵荡瞧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无论谁问,总要问上两句,亦会握着二妮儿的手对人说:“这是孤的义女,胆小性怯,却是个难得的柔顺孩子,往后你们但凡有花宴,切莫忘了请她同去,叫她也一起乐一乐,高兴高兴。”

    如玉已经退到了后面,与蔡香晚一起坐着。张凤亦凑了过来,显然对于瑞王这义女也是失望无比,叹道:“可惜了那套珠冠,按制,那可是只有公主和郡主才能戴的了。”

    蔡香晚白了张凤一眼,悄声道:“认了瑞王做义父,一个郡主封号,只怕等不得多久的。我听闻她是那亡国大辽的公主,蛮人么,可不就长成那个样子。”

    张凤再看那义女一眼,细眼塌鼻,厚厚的嘴唇,果真与书里所绘的蛮夷无异。可天生好命,她是公主,能叫三十岁仍还不成亲,相貌俊朗温和儒雅的瑞王殿下捧在手尖尖上了。

    ……

    张君和文泛之,廖奇龙三个翰林学士,整整在介于皇帝起居的紫宸殿与垂拱殿之间的文德殿呆了将近二十天。那两个年龄比他长,资历比他老,自然中途可以替换着溜出宫,换件衣服再抱抱夫人,以解饥渴。

    张君一个愣头青,资历最浅年龄最小,自然是叫他两个指挥的团团转,好容易今天皇帝也扛不住,回后宫去慰问小妾们了,张君才能得闲偷跑出来。

    他腿功好,自来有一套不必狂奔就能快跑的功夫。一路奔到宫外,便见柳生远远站在那栓马桩处。柳生解了马缰绳给张君递着,边跟着快跑:“二少爷,咱们二少奶奶往瑞王府去了。说要是您出宫了等不及,就往那一处去接她。”

    张君猛得勒马:“那里?”

    不等柳生再说,他勒马一通狂奔,直奔瑞王府而去。

    这简直是要了老命了。万一如玉碰到齐森,齐森在赵荡面前指认如玉亦是陈家村人氏,赵荡会不会顺着这条脉络查下去,然后发现二妮儿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如玉才是真正的契丹公主?

    关键是二妮那个容貌,实在不是个公主该有的样子。

    千防万防没防住,他二十天不出宫,如玉竟跑到赵荡府上去了。张君一脑子乱如麻的念头,远看到了瑞王府正门上,跃身下马将马往拴马桩处一拍,两脚翻飞几乎冲撞倒几个姑娘,飞腿便冲进了瑞王府大院门。

    和悦公主才下了轿,险险叫人撞倒。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便看了个清楚,那要命一样跑的,恰是拒她婚事的小五品官儿张君。

    她也快追了几步,进瑞王府一重大殿一重门,那里还有张君的影子。

    ……

    总算王府的护卫们都认识他,追了两步也就放他进去了。张君一溜烟儿顺着东边的长春门一直跑进长春殿,进殿前总算压平了呼吸,传了个婆子进去,过了片刻,张凤走了出来。

    “你二嫂了?”张君问这几乎在府从未说过话的小妹。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本就难看的脸色,此时更加难看:“她如何不出来?”

    张凤遥指着一水之隔的后殿道:“二嫂方才被瑞王府那义千金请走了,许是去了后殿。”

    那后殿,恰就是赵荡的起居寝殿。张君又是一阵狂奔,恰奔到后殿正门上,迎头便见如玉笑嘻嘻的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相送的,恰是瑞王赵荡,以及二妮儿。

    二妮儿一眼瞧见张君,毕竟是当初在陈家村唯一见过的俊脸小书生,那颗春心犹还荡漾着。小脸儿先一红,再捂唇,嘤咛一声叫。

    虽然已经成了亲,已经成了夫妻。可是自打回到京城,张君每一回见如玉,都觉得自己仿佛是重新认识了她一回。她穿着件碧色纱罗衣,两边开叉,下着一袭白裙,禁步隐于裙侧,鸭蛋似的脸儿,粉粉白白,比之陈家村时细了不知多少倍,笑容谦和大方,也不是在他面前时那时时撒娇作痴的娇嗔劲儿。

    在看见他的一刻她似有一怔,随即下了台阶,站到了他身后。将她护到身后,张君一颗悬提的心总算稳了一半。他规规矩矩行大礼:“钦泽见过先生。”

    赵荡站在台阶上,盯着跪于地上的张君约有一息,并不说话,也不请起。如玉听张君称赵荡为先生,虽不知他为何要有此一称,却也随即跪到了地上。

    “本来,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当日于东华门外送你墨香斋时,我便在等你的新妇茶。”赵荡下了台阶,本黑的鞋子,云岛卷起,托着深衣不至落地。他忽而躬腰,伸手拉起张君,笑的坦荡而又温和:“那知我见着了新妇,却仍未喝到茶。”

    他再来拉如玉,张君欲要伸手,却又止住,概因如玉也不必赵荡相拉,主动过来牵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这两小夫妻站在一处,背在身后相牵的手,久久才松开。在赵荡灼灼而询的目光下,张君只得解释道:“学生才领了翰林学士一职,入宫二十天,今天始才出宫,未来得及携妇来拜,还请先生见谅。”

    赵荡回到台阶上,背对着如玉与张君,过了许久,直到二妮儿都有些尴尬,怯生生喊了声义父,他才仿似回过神来,挥手道:“去吧。”

    如玉叫张君扯着,七拐八绕,走的竟不是来时路。新婚夫妻,虽同一城居着,也有二十天未见过,至于那件事儿,也有二十天未曾搬弄过。如玉也知张君的急,试着劝道:“几个妹妹和香晚还在前面大殿里坐着了,我为长,好歹得带着她们一同回家。”

    张君那里还管得别人,扯着如玉自瑞王府东门上出了门,已经快步跑了起来:“她们难道没长着腿?不会自己走回去?”

    在前门解了马,他先将如玉抱到马鞍上,白裙随风而扬的瞬间,露出下面猩红色的阔腿裤来。一双浅口绣鞋,尖翘翘的云岛。外表端庄正经,裙下风情十足,她确实用心妆扮了,可那装扮只有他看得到。

    张君盯着她鞋面与阔腿裤之间那一抹玉白的细肤,恨不能伸舌上去舔上一口,或者咬上一口,留两个牙印儿在上头。

    一缏子抽到马屁股上,他便跟着马跑了起来。

    马箭一样窜出去,张君跟着马跑,丝毫不落下风。如玉还是头一回见张君这跑法,端坐在马鞍上,像根僵木头一样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稍稍乱动就要摔下去,叫这四蹄生风的马踩个稀烂。

    嫁个时而傻时而聪明的丈夫,大约就得习惯他这忽如其来的疯意。到了永国府东门外,他气不喘面不变色,抱如玉下马,一起进门自夕回廊往过走着。

    这一路上偶尔遇见些婆子丫头,他自来是个狗见都嫌的性子,便是今天脸色更怪异,也没人觉得意外或者惊讶。总算挨到了竹外轩,这浅浅的小四合院儿,张君一进门便关上了院门,小狗一样回头四顾着,见许妈出来,问道:“院里可还有别人?”

    丫丫与秋迎两个亦跑了出来。张君挥手道:“整日都闲在这院子里做甚?外面塘子里那莲蓬长的正盛,去给我采些莲蓬回来。”

    待把院子里几个碍眼的都放了出去,张君亲自严严实实下了门板,回头便将如玉压到院门上,如玉一个不稳便软到了门上。

    “你疯了!”她仰头靠门站着,任他像只小狗一样,不停喃喃而语:“你果真是疯了。”

    足足禁了十几天,光吃一点怎能够。张君打横抱起便往屋子里奔,准备好要打架了。

    如玉仰头任他啃着,这才找到出口的时机:“那瑞王赵荡,是你的先生?”

    张君嗯了一声,这才知道如玉说的竟是赵荡:“什么时候的事情?”

    如玉掰指算着:“刚到京的时候就曾见过一回,后来还曾见过两回。今天在瑞王府,是第四回。”

    她道:“他还送了你一间店子是不是?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他那里好?你告诉我他那里好?”

    如玉心中忆起几番相见,那瑞王皆是温和的不能再温和的样子,谦和有礼,待二妮也好的没话说,才刚想说出个一二三来。

    ……

    如玉任凭张君替她揉着胸口,渡了半天的气,忽而回过味儿来,接过张君递来的水舔了一口道:“你竟是因为我没告诉你,吃醋了。”

    张君下床换了套干净的中单,在床边站着,目视着这张周昭叫人打来的拨步大床,及梁的高,有檐有盖,两边镂空雕花的窗扇,里面一排排的浮雕。他忽而两步窜到床上,伸手便去扣那块顶板。

    如玉随即也扑了起来,要去阻他,两人搏手相斗了片刻,终归张君还是将那本法典与残玺从床顶的隔层里抽了出来。他丢摊在床上,问如玉:“这是什么?”

    既他都知道自己藏东西的地方,那显然是看过法典了。这些年总是躲着藏着,下意识的,如玉撩过被子将那法典盖到了下头,抬头问张君:“你知道多少?”

    张君隔被摸到那方残玺甩开,找到了如玉的脚,伸手握入怀中,埋头道:“从这方玺到法典,再到契丹公主的事儿,我都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如玉满脸戒备的问道。

    张君一气苦笑:“法典就在床顶放着,你到京城,我就知道了。”

    如玉恍而大悟,看着张君笑个不停,揪他的耳朵又抚他的眉眼:“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吃味。我既嫁给了你,天家请我去做公主我也不做,更何况还是个亡国的公主。至于那赵荡,我瞧他人还不错,待二妮也很好。即便多问几句,也全为二妮的将来打算,你又何苦疑神疑鬼?

    张君脑子里斟酌着,要找个一次就能将张诚和赵荡这两个王八蛋在如玉心里败坏声名的方式,说道:“张诚跟着赵荡,借助向金国提供情报,来故意拖延两国之间的战争。

    赵荡送我一间店子,待你温和些,你便觉得他是个好人。可你岂知,他从皇宫中盗玺,待我将玺寻到之后又亲自向金国提供情报,这样里通外国,于战场上造成的死伤,岂止千万?

    他虽为小善,却在造大恶,这样的人,可能称其为好人。”

    沈归当初曾亲口称认过,御玺确实是瑞王授意他盗的,而瑞王给的交换条件,是给他兵马,让他可以坐拥甘州。

    可无论张君和沈归怎样说,如玉也无法将她所见过的赵荡,与沈归和张君口中所述那个瑞王相联系到一起。她放平引枕躺到床上,眯眯糊糊睡了片刻,正闷热的难受,忽而叫一阵冰凉惊醒。

    他一头长发自两边披散着,傍晚的夕阳越帐而入,洒在一双锋眉上,格外的温柔。他似乎格外迷恋那两只小兔子,双眼半闭,应当是在思索着什么。如玉装不下去,刚弯了唇角,便见他双眉一挑,唇角亦勾了起来。

    “当年大历与金海上之盟共灭契丹时,契丹亡帝被围困,欲要用这方玺并这部法典召集花剌、西夏诸盟国援住。但是大历与金的包围太紧,他们的人突不出去,最后辽灭之后,人人都在找大玺与法典的下落,谁知道却叫赵大目带了出去。你可知道当年大历的主帅是谁?”张君也知如玉醒了,遂问她。

    如玉抿了抿唇,接过张君递来的茶润了润口:“是你爹。”

    “黄头花剌民风彪悍,后来西夏与金国要灭黄头花剌,久攻黄头花剌不下,是你祖父赵大目带的路,才能叫他们将黄头花剌给灭了。”张君拿只银签子戳着只提子,细心剥光了皮儿,非得要喂给如玉吃:“赵大目虽是个商人,可在二十年前,却是能搅动整个北漠,操纵战争胜负的风云人物。灭辽,当时也是他两方擀旋,可收养了你,他又是救了你一命,恩与怨,仇与恨,你该各记多少?”

    如玉闷了片刻,摇头:“我不想这些,也不记这些。”

    张君还盯着如玉:“我父亲虽然是当年大历的主帅,可战争不由他一人来决定,也不由他一人而起。”

    如玉打断张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不记仇,也不记恨,概因那些皆与我没关系。自打那一夜答应了要跟你好好过日子,我便一直想着将这部法典烧了去。却一直未能下得了手,既你已经发现了,索性将它烧掉,咱们好好儿的过日子,好不好?”

    张君接过那部法典,翻开来,是十分晦涩难懂的契丹大字。扉页上便是五十年前各部首领的掌印。他啪一声合上书,又问如玉:“赵荡认了二妮做义女,你觉得他是真的信了安敞与沈归,认定二妮就是契丹公主,还是仅仅只是在做戏?”

    如玉忽而想起与赵荡初见那一回,在书店里时,他拿出来请她指认的几个大字:持此者,王八也。那几个字其实是她自己拿个大萝卜雕成,沾印泥印在假法典上。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羞辱那个粗头和尚安敞。

    可千里路上,她来京第二天,就碰见赵荡在书店寻《藩汉合时掌中珠》,而她自作聪明,就替他认出了那几个字。

    夕阳打在张君的侧脸上,鼻梁挺直,唇线略硬,眸子微泛着桃花,紧盯着她,要问个答案。如玉脑子转着,转了许久之后反问张君:“若他知道二妮是假的,而我才是真的,会怎么样?”

    张君等的正是这句。他道:“瑞王从一开始盗玺,再到后来与金国上使私通书信,其实所为的,仍还是帝位。他是皇长子,因血统问题而被朝臣反对,无缘太子之位。这些年,他一直坚持要娶契丹公主为妻,所以不肯娶妃。

    但当安敞带着二妮,并你给的假法典到王府之后,他也仅仅是认作义女,亦不曾奏明皇上,娶做正妃,我猜他是想将二妮并法典,一并敬献给金,以期能换得金兵撤出长城,让金兵以法典为据,转而去攻打西辽,蒙古等部。而他自己,若能办成此事,一举胜比百万雄兵,皇帝焉能不服,群臣焉能不服?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他占尽贤名,如今又在朝中遍有声望,到时候皇上改嫡立长,他才是将来能继大宝的那个。”

    “所以,你认为他会把二妮送给金人?”

    “是!”

    如玉几乎要哭出来:“那我情愿他不知道。”若他知道,要被送给金人的,就不是二妮而是她了。

    如玉原原本本将自己第一回在书店时的偶遇赵荡,并替他翻译那大契上的字,以及第二次于书店中的相见,并第三次在墨香斋时,她所问关于书院的事情,一并讲了一遍。

    ……

    夕阳早已落山,王婆别过四少奶奶蔡香晚等人,径直走到竹外轩门口,便见秋迎、丫丫与许妈三个一人抱着一筐的莲蓬,正在竹外轩门上站着。她上前推了把门,牢丝合缝儿,显然是从里头反插的。

    王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关的院子?”

    秋迎伸个懒腰,白了王婆一眼道:“还能有谁?二少爷回来了。”

    那连狗都嫌弃的二少爷,为了能悄悄干件隐秘事儿,大张旗鼓把一院的仆妇都关在外面。这下倒好,一府中无论那个院里的人经过,都得笑话她们几句。

    ……

    暮色渐渐围笼,该到掌灯的时候了。张君搬把椅子坐在床对面,仰面,闭眼,过得许久忽而轻轻一声叹息,揉了揉眉心道:“我猜他已经知道了。否则的话,他那样的人,怎会连番与你偶遇。”

    如玉也是恍然大悟。若果真是个封王的皇子,怎会到家小店里面去站柜台,还替她算账,格外告诉她那家店他已经送给了他的学生。所以连番几次,他一直都是在试探她,而她傻头傻脑,替他译契丹大字,替他译西夏文,完全不掩形迹。

    “我该怎么办?钦泽,我可不想被他送给金人!”从最近搜罗来的契丹文、西夏文书当中,她也了解了一下,花剌族同罗氏的妇人原本就极易生男而少生女,因那些女子们天生休质殊易,是花剌国向周围各大国所供奉的,一样非常重要的供品。

    后来金与西夏联盟灭黄头花剌,同罗一族的女子全被金人掳去,之后十几年中,死的干干净净,一个未留,同罗一族的女子从此绝迹,连近亲都没有。这时候万一赵荡将她送给金人,或者金人因为十几年前关于同罗女子的传说而愿意作价交换,她那里还有活路?

    如玉本在床上坐着,扑起来探腰去抓那椅子的扶手,曲腰向前,于淡淡的暮色中凑近了去看张君的脸,一脸的哀求祈怜。

    张君本来下拉的唇角渐渐往上翘着,忽而纵身一跃,便将如玉扑到了床上,压着她吃她的耳垂,嘶声道:“有我在,谁也动不得你。”

    他心中莫名浮起一阵满足。既知道外面那样凶险,她一定会安安心心陪在他身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