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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者:(法)卢梭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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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急着住进退隐庐,等不及美丽春天的到来。新屋一收拾停当,我便赶紧搬了进去,引起奥尔巴什一伙的一片嘲笑,硬说我耐不住三个月的寂寞,很快便会害臊地溜回来,同他们一样在巴黎生活。可我,十五年来,一直背离自己生活之所,今日得以返璞归真,我哪还会去管他们的耻笑。自从我不由自主地被抛进社交场上以来,我一直都在缅怀我那可爱的沙尔麦特以及我在那儿的恬静生活。我觉得自己生来适合退隐和乡居,在别处生活我不可能幸福。在威尼斯,公务繁忙,荣任类似外交使节的职位,满怀着加官晋爵的骄傲;在巴黎,置身于上流社会的旋涡之中,享受着朵颐之快,观赏着戏剧的辉煌,沉浸于虚荣的幻海之中。但我始终回忆着往日的丛林、清溪、悠然的漫步,这使我意乱情迷,勾起我的嗟叹,引发我的憧憬。我之所以能屈从于所有的工作,屈从于强打起我的精神来的种种野心勃勃的计划,都不外乎为了一个目的:有朝一日,过上我此时此刻正庆幸将要接触到的那种幸福恬静的乡间生活。我原以为只有相当地富足之后才能过上这种生活,可我现在并未富有,竟也能不必富有,通过截然相反的道路达到同样的目的。我没有一个苏的年金,但我有点名气,有点才气,又很俭朴,而且摒除了所有为堵他人的嘴所必需的一切花销。此外,虽然我很懒惰,但我只要愿意,还是很勤劳的。我之所以懒惰,并非想无所用心,而是一个独立之人所有的那种懒散,只是想什么时候干活就什么时候干活。我那抄乐谱的活计既出不了名,又无大的油水,但很有保证。社交场上的人很满意我有勇气选择这一行当。我不愁没有活干,而且,只要我好好地干,就能活得下去。由《乡村占卜者》和其他作品的收入剩下来的那两千法郎,使我不致捉襟见肘,而且,还有好几本我正在写的书也使我无须敲诈书商,足以贴补生活,使我不必疲于奔命,可以从从容容地干活,甚至还有空去散散步。我那三口之家,人人有事干,花销也不算大。总之,我的收入与我的需求和欲望相比,入可敷出,使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志趣所选择的方式像像样样地过上一种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本可以完全投向最有油水的工作,用我的笔,不是去抄乐谱,而完全去写作,按照我已有的、并自觉有能力维持下去的那种势头,我会过上一种富裕甚至奢华的生活,只要我稍许愿意把作家的手腕同出好书的努力结合起来就行了。但我感到,为了吃饭而写作,很快就会窒息我的天赋,扼杀我的才情。我的才情不在笔端而在心间,完全是以一种高瞻而豪迈的思维方式产生的,也只有这种思维方式才能使我的才情永不枯竭。从一支唯利是图的笔下是产生不出任何刚劲伟大的东西来的。需求、贪婪也许会使我写得快,但不会使我写得好。如果成功的需求没有把我投进阴谋集团的话,也会让我想方设法地去说一些哗众取宠的事,而不是去说一些有益的和真实的事情,那样一来,我就成不了我可能成为的一位卓越的作家,而只会成为一个蹩脚作者。不,不,我一向认为,作家这个身份只有在,也只能是在它不是一种行当时才会是卓绝的、可尊可敬的。当一个人只为了活下去而在思考时,那他的思想就太难高尚了。为了能够和敢于说出伟大的真理,就绝不能只想着自己的成名。我把我的书奉献到公众面前时,深信自己是为公众利益说了话,而没有考虑任何其他东西。如果我的书被人摒弃,那就活该那些不愿从中得益的人倒霉。而我是用不着靠着别人的赞同来生活的。如果我的书卖不出去,我的行当本身也能养活我,而也正因为如此,我的书倒是能卖得出去的。

    我是一七五六年四月九日离开都市,再也不在都市中居住了的。后来,我虽在巴黎、伦敦或者别的一些城市有所逗留,但那都是或路过,或不得已而为之,我并没把它们算作居住。埃皮奈夫人坐着她的马车前来接我们一家三口。她的佃户负责搬运我的一点行囊,我当天便住下了。我发现我那小小的退隐之所虽说布置和陈设都很简单,但干净利索,颇为雅致。精心布置它的那只惠手使得它在我眼里变得无法估量的可贵,我觉得成为我的女友的客人、住在我自己选定的又是她专门为我建造的屋子里,真是美不胜言。

    虽然天气寒冷,甚至还有残雪,但大地已开始复苏。紫堇和迎春花已经开了,树木绽开了叶芽,而且,我到的那天夜晚,几乎就在我的窗前,听到了黄莺在毗连屋子的一片林子里歌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忘了自己已经搬家,还以为仍在格勒内尔街住着。突然,一阵鸟儿啁啾使我猛地一颤,我激动不已地嚷道:“我的所有心愿终于顺遂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我周围的乡间景物。自翌日起,我没有去整理新居,而是踏勘了住所四周的每一条小道、每一片矮树林、每一处灌木丛、每一个角落。我越是仔细查看这美丽的退隐之所,我就越是感到它是为我所造的。这个幽静而不荒野之所是我恍如遁迹的天涯海角。它有着在都市中所见不到的那种种动人的美。当你突然置身其中,你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离巴黎只有四法里之遥。

    沉浸于乡间情趣之中数日后,我才想到整理一下故纸堆,安排一下自己的活计。我像从前一贯做的那样,上午抄乐谱,午后带上拍纸簿和铅笔去散步,因为我向来只有在露天下才能写,才能想,所以我不打算改变方法,我打算从今往后,把几乎就在我门前的那座蒙莫朗西森林当作我的书房。我有好几部作品动手了,我又重新审阅了一遍。我脑子里有不少的写作计划。但是,由于城市的喧嚣,在这之前一直进展不大。我原打算分心的事少点的时候,多加一把劲的。我想,这一回我可以得偿夙愿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病歪歪的人,又常往舍弗莱特、埃皮奈、奥博纳、蒙莫朗西城堡跑,而在自己家中又经常为一些无所事事的好奇者所死死缠着,而且还总要用半天的时间去抄乐谱,如果大家数一数、算一算我在退隐庐或蒙莫朗西的那六年之中所写的东西,我敢保证,他们就能发现,如果我在此期间浪费了时光的话,那至少不是浪费在无所事事上的。

    在我已经动笔的那些作品中,我构思得更久的、更加兴致勃勃在写的、我打算倾注我毕生精力的、而且是我觉得能让我闻名遐迩的作品,就是我那部《政治制度论》。我开始想到要写它已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威尼斯,我有机会注意到那个被捧上天的政府的种种弊端。从那时起,我的视野因对伦理学的历史性研究而大大地拓宽了。我看到,一切都是从根本上与政治相关联的,而一国人民不管怎么行事,都将只是其政府性质使之成为的那个样子。因此,“什么是最美好的政府”这个大问题,在我看来便缩小成为这样一个问题了:“适于造就最有道德、最为开明、最为聪慧的人民,总之,广义而言之,适于造就最好的人民的政府的性质是什么?”我认为我看出来了,这个问题与另一个问题极其相似,即使不尽相同:“其性质始终最接近于法的政府是哪一种政府?”由此而产生了“什么是法”的问题以及一连串与之同样重要的问题。我看到,这一切在把我引向伟大的真理。这些真理将有益于人类的幸福,特别是有益于我的祖国的幸福,而在我刚刚去过的那一次,我在我的祖国并未发现如我所想的那些比较正确、比较明晰的法律和自由的概念。而且,我曾认为,以这种间接方式为我的同胞们提供这些概念是最能顾全他们的自尊心,最能使之原谅我在这一点上比他们看得更远一点的。

    尽管我写此书已有五六年了,但进展仍旧不大。写这一类的书籍需要思索、闲暇和安静。而且,我是悄悄地写这本书的,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计划,连狄德罗我都没告诉。我担心在我写书的这个时代和国家看来,我的计划过于大胆,也生怕朋友们的惊惧会妨碍我的写作计划。我也还不知道它是否能及时完成,是否能在我生前出版。我希望能够不受压制地写出该题目所需之一切。当然,我生性不喜讽刺别人,也从来不想揪住不放,在公正方面,我始终是无可指责的。无疑,我是想充分利用思考的权利,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但我一向尊重我必须生活在其管辖之下的政府,从不违反其法律,而且很注意自己,不去践踏国际公法,也不愿意因为畏惧而放弃其好处。

    我甚至承认,作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法国,我觉得自己的地位对于大胆说出真理是十分有利的。我很清楚,我只要像我想的那样不出未经法国许可的任何东西,那么不管我的准则是什么,不管我在别处出什么东西,法国都管不着我。甚至在日内瓦,我可能都没这么自由。在日内瓦,不管我的书是在什么地方印制的,行政官都有权对其内容妄加指责。这种考虑大大地促使我接受了埃皮奈夫人的盛情,而放弃了去日内瓦定居的计划。正如我在《爱弥儿》中所说的,我感觉到,你若是想写一些真正有益于祖国的书,就绝对不可在自己的祖国写,除非你是一个搞阴谋诡计的人。

    使我觉得自己的地位更为有利的是,我深信法国政府也许不会给我好脸看,但至少会以不干涉我为荣的,如果说它不愿保护我的话。我觉得,容忍无法阻止的事情,并以此沽名钓誉,这是很简单却是很巧妙的政治手腕,因为,即使把我驱逐出法国——他们完全有权这么做——我的书还照样会写,而且写起来也许更加无所顾忌,而要是让我在法国安心写书,我就得对自己的书负责,而且还在欧洲其他各国消除了一些根深蒂固的成见,从而使法国享有明显尊重国际公法的美誉。

    根据事态发展认为我上了自己轻信的当的人,完全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在我遭到湮没的那场风暴中,我的书成了把柄,但其实他们是冲着我这个人来的。他们并不把书的作者放在眼里,他们想毁掉的是让-雅克这个人。他们在我的作品中发现的最大罪状,就是这些作品所能给我带来的荣耀。此是后话,暂且不表。我不知道这个对我来说,至今仍是个谜的谜,今后是否会被读者们解开。我只晓得,如果说是我公开表示的那些准则给我招致我所受的虐待的话,那我早就该成为其牺牲品了,因为把这些原则最果敢地——如果不说是最大胆的话——表示出来的我的那一部书,早在我退居退隐庐之前就已发表,就已经产生效果了,可谁也没有想到——我不想说是寻机挑衅——起码阻止一下该书在法国的出版。此书在法国同在荷兰一样公开出售。此后,《新爱洛伊丝》也同样顺利地出版了。我敢说,也同样受到欢迎,而且,几乎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爱洛伊丝临终前的那番表白同萨瓦副本堂神甫的表白是完全一样的。《社会契约论》中的一切大胆言论早在《论不平等》里就出现了,《爱弥儿》中的一切大胆言辞也早在《朱丽》中就有了。可这些大胆的地方并未激起对上述两本著作的任何非议,所以,引起对后两本书的飞语流传的也就不是这些大胆的言辞了。

    此时,我更关心的是另一项几乎性质相同但计划新定的工作,那就是圣皮埃尔神甫的著作选。鉴于叙述的连贯,我此前未及谈到。此想法是在我从日内瓦回来之后,马布利神甫提起的。不是直接向我提起,而是通过迪潘夫人向我提出的。迪潘夫人也有心让我采纳这一想法。她是曾视老圣皮埃尔神甫为宠儿的巴黎三四位大美人儿之一。如果说她肯定不是独占他的女人,那她至少也是同埃居荣夫人共宠这位神甫的。她对神甫的缅怀保持着一种使双方都受到敬重的尊重和爱戴,因而,她若是看到她朋友的那些胎死腹中的书稿能由她的秘书妙手回春的话,她的自尊心就会得到满足。这些书稿中不乏绝妙的东西,但表达甚差,以至于难以卒读。奇怪的是,圣皮埃尔神甫一向把自己的读者视为大孩子,可他对他们说起话来竟像是在同大人说话,完全不顾及他们是否愿意去听。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建议我接手这项工作,一来这工作本身是有益的,再则,它很适合一个勤于动笔而懒于创作的人,适合一个以思索为苦、宁愿对其胃口、阐释光大他人思想而不标新立异的人。再说,我并非要把自己局限于阐释者的功用上,我有时自己也完全可以去思索,可以想办法把一些重要的真理披上圣皮埃尔神甫的外衣,注入书中,这比打着自己的旗号要好得多。不过,这项工作并非轻而易举的事,需要阅读、思索、摘录的书有二十三本之多,充满庞杂、混乱、冗长、重复、短浅错误的观点,而又必须从中捕捉一些伟大而美妙的观点,可这却给了我以忍受这项繁难工作的勇气。如果我能不失脸面地反悔的话,我本会放弃不干的。但是,当我接到他的侄子圣皮埃尔伯爵受圣朗拜尔之托交给我的神甫的手稿时,我可以说是已承诺要完成重任了,不然的话,就干脆把手稿退还,不得犹豫。我正是决定要使之派上用场才把这些手稿带去退隐庐的,所以这是我准备利用空闲时间干的第一部作品。

    我还在思考第三本书,那是我对自身的观察而产生的想法,而且,我感到很有勇气去写,因为我有理由希望写出一部真正有益于人类的书,甚至是我所能够献给人类的最有益的一部,假如我写起来果如我所拟订的计划的话。人们都看到了,大部分人在他们的生命旅程中,常常与自己判若两人。我并不是要证明这个尽人皆知的事情才打算写这本书的。我有着更加新颖甚至更加重要的目标,那就是寻找这种变化的根源,抓住取决于我们自己的那些原因,以便展示它们如何才能受到我们的控制,以使我们更加完美,更加自信。因为,毋庸置疑,对于一个正派的人来说,抵御一些业已成形而又必须克服的欲念是艰难的,而如果能追根溯源,在这些欲念生成之时就防患于未然,去改变或纠正它们,就没那么痛苦了。一个人受到了诱惑,第一次抵制住了,因为他是坚强的,又一次,他就屈服了,因为他是软弱的。如果他始终是一样坚强的话,他也就不会屈服了。

    在一面探索自己、一面观察他人这不同的生活方式源自什么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大部分取决于对外部事物的先决印象,而我们不断被我们的感官和器官改变着,不知不觉地便在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感情甚至我们的行动中,受到这些改变的影响。我所搜集到的许许多多惊人的观察材料是无可辩驳的,而且,我觉得,从它们的自然本原来看,它们是适宜于提供一种外在的准则,可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竟至使得我们的心灵处于或维持在最有利于道德的状态之中。如果人们学会强迫动用机制去帮助它经常纷扰的精神秩序,那么就能使理性少出多少偏差,就能阻止多少邪恶的产生啊!气候、季节、声音、色彩、黑暗、光明、自然、食物、嘈杂、寂静、运动、静止,这一切全都作用于人体的这部机器以及我们的心灵,因此,全都在向我们提供成百上千种几乎确实无误的支撑点,使我们能够把我们受其摆布的那些情感控制在其起始点。这就是我已经在纸上打了草稿的基本思想。我希望这一思想能对生性很好、真诚喜爱道德、警惕自己弱点的人产生效用,因而我觉得用这种思想很容易写出一本读者爱读、作者爱写的书来。可是,我并未在这本题为《感性伦理学或智者的唯物论》的书上花多少工夫。大家很快就将知道的一些分心的事使我无法顾及它,而且大家也将知道我的写作纲要将落个什么下场,它与我自身的命运何其相似。

    除了所有这一切而外,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一种教育体系,是舍农索夫人请我考虑的,因为她丈夫对她儿子的教育使她惶惶不可终日。尽管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太合我的口味,但碍于情面,我对它却比对其他任何问题更加上心。因此,在我刚才提到的所有题目中,这个问题是我唯一进行到底的一个。我写这个题目时所期待的结果,好像应该给其作者带来另一种命运。但是,这是件伤心的事,先按下不表。在本书的后面章节中,我将不得不谈到它。

    所有这一切计划使我在散步时有了思考的内容。我想,我已经说过,我只能一边走着一边思考,一旦停下脚步,我也就停止思考了,我的脑子是同我的双脚一起运作的。不过,我也心存戒备,准备了一项室内工作,以便下雨天好干。那就是我的《音乐辞典》。该辞典的材料散乱、残缺、不成样子,使得这部作品大有推倒重来的必要。我带了几本为此所需的书来,我已经花了两个月的工夫对好多书进行了摘录,那些书是人家从皇家图书馆借给我的,有几本还允许我带到退隐庐来。这就是我储备着的室内工作,以便下雨天出不去,或者抄乐谱抄烦了的时候干的。这种安排对我太合适了,所以不论是在退隐庐还是蒙莫朗西,甚至于后来在莫蒂埃,我都受益匪浅。我是在莫蒂埃一边干着其他事,一边把这项工作完成的。我始终觉得变换着工作是一种真正的休息。

    有一段时间,我比较严格地执行着给自己规定的作息时间,觉得甚为满意。但是,当美好的春光把埃皮奈夫人更经常地吸引到埃皮奈或舍弗莱特来时,我便觉得,有些事情起先倒并没怎么让我费心,我也没太在意,可现在却大大地打乱了我的其他计划。我已经说过,埃皮奈夫人有一些很可爱的优点,她很爱自己的朋友,极其热情地帮助朋友,为了朋友,从不吝惜时间和精力,因此,她理所当然地应受到朋友们对她的回报。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在回报她的热情,并没觉得是迫不得已,但最后,我明白了,我给自己套上了一条锁链,只是因为友谊,我才没有感觉出它的重负。我因为讨厌与众多的宾朋应酬,所以更觉得这条锁链之沉重。埃皮奈夫人因此便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这似乎于我有利,其实更有利的是她。这就是每当她孤独一人或差不多没有客人时,便让人通知我。我同意了,没有看到这对我有什么不便。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在我有空时去拜访她,而是她有空召我前去,因此我就再也无法知道自己哪一天可以由我自己来支配的了。这种约束大大地损害了我在此之前一直想去看望她的那种乐趣。我觉得,她如此慷慨地赠予我的那种自由,其实是有条件的,让我永远也享受不着。有这么一两回,我想试试自己的自由,她便立刻又是捎信,又是写条,又是为我的健康大惊小怪,弄得我只有借口卧病在床,才能幸免于招之即去。我必须屈从于这个束缚,我屈从了,而且,对于我这样一个最恨依附于人的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比较自觉地屈从了,因为我对她的真心爱戴使我感觉不太出来这是一种枷锁。她因此也就凑凑合合地填补了她的常客不来时所留下的娱乐空白。这对她来说虽说是微不足道的一种补足,但毕竟聊胜于无,因为她是忍受不了绝对的孤寂冷清的。然而,自打她想尝试一下文学,并打定主意不论好歹写点小说、书简、喜剧、故事以及其他这一类的玩意儿时起,她便很容易地就填补了自己的空虚。但是,使她感觉有趣的不是要写这些东西,而是要写来读给人家听。如果她一旦胡乱涂了两三页纸出来,那她就非要在这项巨大工程之后,找到两三位自愿的听众不可。我尚无被选中之荣幸,除非是经别人好心推荐。我若是只是一个人,在任何事情上都总是不被人看重的。而这不仅仅是在埃皮奈夫人的圈子里如此,在奥尔巴什先生的圈子里以及凡是格里姆定调子的场合全都如此。这种不起眼使我在任何地方都觉得挺自在的,只是单独同她在一起不行,不知说什么好。我不敢谈文学,因为轮不上我来评论。也不敢谈论风花雪月,因为太胆小,宁可死也不敢被人笑话成一个老色鬼。这种念头我在埃皮奈夫人身上从未起过,而且,即使我一辈子都守在她的身边,这种念头也许也不会出现一次的。倒不是我对她这个人有什么嫌弃,恰恰相反,我也许像个朋友似的非常喜欢她,以至于无法像个情人似的去爱她。看到她,同她聊天,我感到快乐。她的谈吐尽管在社交场上很引人入胜,但单独在一起时却枯燥乏味,而我的言谈也不妙趣横生,逗引不出她什么话来。我因相对无言太久而颇觉难为情,便想尽方法没话找话。这种交谈尽管常常让我觉着累,但从不使我感到厌烦。我很乐意能向她献点小殷勤,给她兄妹般的轻吻,我觉得这些吻对她来说,并无什么欲火。我俩之间,仅此而已。她极瘦,极其苍白,胸脯像搓衣板。单单这一缺陷就足以浇凉我的欲火了,我的心灵和感官从来就看不得一个女人没有酥胸的。另外还有一些无须说的原因,总是让我在她身边时忘了她是个女性。

    我就这样横下了心,忍受这不可免的屈从,未有任何的抵触,而且,至少在头一年里,我还觉得没有预想的那么难以忍受。埃皮奈夫人通常差不多整个夏天都在乡下度过,可头一年的夏天却只住了一段时间,或许是她有事被迫留在巴黎,或许是格里姆没在.她感到住在舍弗莱特没趣。我趁她不在的空当儿,或者趁她宾客满堂之际,享受与我的好泰蕾兹及其母亲单独在一起的乐趣,这使我感到格外可贵。尽管几年来我常去乡间,但几乎从未尝到甜头,而且又总是同一些自命不凡之辈去的,拘拘束束,大煞风景,所以这在我心中更加激起了对乡村情趣的偏好。我越是就近看到了乡村景色,就越是感到失去它们之苦。我对沙龙、喷水池、人工的树丛花坛以及夸耀这一切的讨厌鬼们厌烦透顶,我对织花、羽管键琴、牌局、丝结、愚蠢的俏皮话、乏味的撒娇、无聊的故事和盛大的晚宴恼火极了,所以,当我瞅见一个不起眼的小荆棘丛、一片树篱、一座谷仓、一片草地的时候,当我穿过一个小村庄,嗅到香草炒鸡蛋的香味的时候,当我老远听见牧羊女的歌声中乡土气息的叠句的时候,我便让什么胭脂呀、饰物呀、琥珀呀,统统见鬼去了。我吃不到家庭主妇的饭菜,喝不上乡村酿酒,感到非常遗憾,真想给厨房大师傅、管家老爷一记老拳,他们竟让我晚餐时分吃午餐,睡觉之时用晚餐。尤其是要揍那帮仆役老爷,眼睛贪婪地盯着我的饭菜,把他们主子的假酒以高于小酒馆佳酿十倍的价钱卖给我,否则就让我活活渴死。

    现在我总算住在自己的窝里,住在一舒适幽静的避难所中,可以支配自己的时日,过着一种我觉得生来就该过的不受干扰、平和安静的生活。在说出这种对我来说崭新的生活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影响之前,有必要先谈一谈我的种种内心情感,以便大家能从其根源上更好地看到这些新变化的进展。

    我始终把我与泰蕾兹结合在一起的那一天视作固定我精神生活的一天。我需要有所寄托,因为原该让我满足的那份爱终于被残酷地斩断了。对幸福的渴求在一个男人的心中是绝不会熄灭的。妈妈老了,堕落了。事实在向我证明,她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幸福了。我失去了任何分享她幸福的希望。只好去寻求一个适合于我的幸福了。我游移了一阵,转了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想了一个计划又一个计划。如果我与之打交道的那个人有点常识的话,我去威尼斯时原本是会忙于公务的。我很容易灰心丧气,特别是在艰巨的、长期的事业上。那次事业上的失败使我对其他任何事都感到厌烦,而且,依据自己往日的信条,我视所有遥远的事为镜中花水中月,决心今后得过且过,再也看不到生活中有什么可以激发我努力奋进的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俩邂逅了。这个好姑娘的温柔性格使我觉得与我的性格极为相投,因此我便依恋上她了。这种依恋是经得起时间和挫折的考验的,凡是本该使它夭折的一切反而使它更加强大。当我将揭开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在我心中捅的伤疤、痛楚的时候,大家就会明白这种依恋有多么强烈。我在写这些之前,对任何人都没有抱怨过一句。

    为了不同她分开,我竭尽一切努力,冒尽任何风险,而且,我还不顾命运多舛和众人的反对,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终于在我晚年之时,在她并没有期待我,也没要求我,而我也没做任何许诺和保证的情况之下,同她结了婚。当大家知道这些情况之后,将会认为是一种狂热的爱从第一天起就让我晕头转向了,然后逐步地把我引向那最后的荒唐之举。当大家知道还有种种特别的、强有力的理由本该阻止走最后这一步棋的时候,一定更加会有上述想法的。我将告诉读者——读者们现在应该看到我是在把全部真情道出来——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起直到今天,我对她从未感到有丝毫爱情的火花在闪烁。我并不想占有她,正像我并不想占有瓦朗夫人一样。我在她身边得到的感官上的需要,对我来说,纯粹是性欲的需要,而并不是整个身心的交融。读者们闻之将作何感想?他们将以为我的体质与他人不同,无力感受到爱,因为在我最为依恋的两个女人身上,我都没有注入爱的真情。啊,且慢,我的读者!不祥的时刻正在靠近,你们将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我知道,我是在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但必须如此。我的第一个需要,最大、最强、最无法消除的需要完全充盈在我的心中,那就是亲密的结合,有多亲密就多亲密的结合,特别是这个缘故,我才必须有一个女人而非男人,必须有一位女友而非男友。这个特别的需要极其强烈,以至于肉体上的如胶似漆还不够,我恨不得两颗心长在同一个肉体之中。非如此,我则总是感到空虚寂寥。我那时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感到空虚了。那个年轻女人具有无数长处,着实可爱,而且容貌姣好,没有丝毫矫揉和妖冶,如果我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把她的生活融进我的生活中来的话,我是本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她的生活中去的。关于男人方面,我没什么可以害怕的。我可以肯定我是她真正爱着的唯一男人,而她清心寡欲,甚至当我在这方面对她来说已不再算是个男人的时候,她也没想去另觅新欢。我没有家庭,她却有一个家庭,而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都与她的秉性相去甚远,所以我不可能把它变成我的家庭。这就是我的不幸的第一个原因。我真的恨不得能成为她母亲的孩子!我竭力想做到这一点,但总不能如愿。我本想把我们大家的利益拴在一起,但徒劳无益,并不可能。她母亲总是另有打算,与我的利益不仅不同,而且背道而驰,甚至与她女儿的利益也大相径庭,因为她女儿的利益与我的利益已密不可分了。她同她的其他子女及其孙辈们全都成了吸血鬼,偷泰蕾兹的东西算是对她最微不足道的损害了。可怜的姑娘习惯于逆来顺受,甚至在她的侄女们面前也是如此,所以便任凭他们偷抢、摆布,不敢吭一声。我看到自己掏空了钱囊,提尽了劝告,竟未能让她得到任何好处,真是痛苦极了。我试图让她摆脱她母亲,但她总是拗着。我尊重她的这种态度,而且对她更加敬重。但她的拒绝态度让她吃尽苦头,也没少让我深受其害。她一心向着她母亲及其家人,胜过向着我以及她自己。他们的贪婪对她的损害尚不及他们的主意对她的损害来得大。总之,如果说由于她对我的爱,由于她的善良本性,她还没有完全被他们控制的话,却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我对她的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以致我无论怎么做,我们也自始至终是无法合而为一的两个人。

    这就是为什么,在一种真诚的、相互的依恋之中,我投进了我心灵的全部温情,可心灵的空虚却从未很好地得以填补。孩子们出世了,这空虚原本可以填补了,但反而更糟。想到把孩子放在这样一个没有教养的家庭里,会越养越糟,我便浑身发颤。放在孤儿院去受教反倒危险小得多。使我作出决定的这个理由,比我在写给弗朗格耶夫人的信中所陈述的所有理由都更加强有力,但唯独这个理由我没敢告诉她。我宁愿不为这样严厉的斥责洗刷自己,因为我想顾全一下我所钟爱之人的家庭。大家看看她那无赖哥哥的德行,可以评一评,我是否应该不畏人言,让自己的孩子别去接受像她哥哥那样的教育。

    由于无法充分品尝到我感到需要的那种亲密结合的幸福,我便想出一些补充的办法,虽说填不满空虚,但可减轻空虚的感觉。我既然没有一个能全部属于我的朋友,就必须找一些其活力可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就这样,我便培养并加强与狄德罗和孔狄亚克神甫的友谊,与格里姆建立了新的、更加紧密的友谊,以致最后,因为那篇我已叙述过其经过的文章,没有想到我又把自己投进我还以为永远摆脱的文坛。

    初涉文坛,我便通过一条新的道路被引入另一个精神世界,面对它的质朴而高尚的和谐,我不能不为之所动。不久,由于悉心探究,我便发现在贤哲们的学说中充满谬误和荒唐,在我们的社会秩序中充满压迫和苦难。我因不知天高地厚而充满幻想,自以为生来就是拨开所有这些迷雾的,而且,我认为,要想让人听从我,就必须言行一致,因此,我便采取了人们不容许我遵循的离奇做法,我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也不能原谅我这么标新立异。我这么做起先让我成为笑柄,但要是我持之以恒的话,势必会使我受人尊敬的。

    在这之前,我是善良的人,但自这时起,我便成了一个刚毅的人了,或者至少是被刚毅所陶醉的人了。这种陶醉先在我的头脑中开始,然后进入我的心田。最高尚的骄傲在被根除的虚荣心的残余上萌发。我一点也不做假,我确实变成了我表面所示的人,而且,在这种激情酣畅淋漓地持续着的那至少四年当中,没有任何伟大而美好的东西进不了这样一个天地之中的我的心中。由此而产生了我那突如其来的辩才。那股散布于我早期作品中的燃烧着我的天火,也是由此而产生的。而这股天火,在前四十年中,没有迸发出一点火星来,因为它一直就没有点燃。

    我真的变了。我的朋友、我的熟人认不出我了。我不再是那个腼腆的人了,不再是那个羞怯而非谦逊、不敢见人、不敢说话的人了,不再是一句笑话便手足无措、女人看一眼就要脸红的人了。我变得大胆、自豪、无畏了,到处都显出一种自信来。这种自信因其质朴并存于我的灵魂而非举止中,所以愈发地坚定。我的沉思默想使我对我们时代的习俗、准则和偏见所产生的蔑视,使我对那些遗老遗少的嘲笑无动于衷,而且我还用自己的警句箴言压垮他们那些浅薄的俏皮话,就像我用指头捏死小虫子似的。多大的变化啊!整个巴黎都在传诵这同一个人的辛辣而尖厉的讽刺话语。而就是这同一个人,两年之前和十年以后,却从来找不到该说的话,也找不到他应该使用的字眼儿。如果大家要寻觅与我的本性最迥然不同的精神状态的话,上面所说的就是。请大家回忆一下我一生中那短暂的一瞬,我变成了另一个自我、不是我原来的自我的那一瞬吧。大家还可以在我要说的那个时期发现这一瞬。但这一瞬不是六天、六周,而差不多持续了六年,而且,也许还要持续下去,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使之中止,并把我还给我早想超脱的大自然的话。

    我一离开巴黎,这座大城市的丑恶景象不再使我感到愤怒时,这种变化就开始了。当我不再见到人时,我也就不再蔑视他们了;当我不再看见恶人,我也就不再憎恨他们了。我的心本就不擅仇恨,从此便只悲叹他们的不幸,不再去辨别他们的不幸和险恶了。这种更加温和但不再高尚的精神状态很快便扑灭了长久以来一直激励着我的那股如火如炽的热情,而且,我在别人无所觉察,自己也几乎没有感觉到的情况之下,又变得畏首畏尾、殷勤讨好、胆怯腼腆了,总而言之,又变回到从前的那个让-雅克上去了。

    如果这种剧变只是使我恢复原样,到此为止,那倒也罢了。但不幸的是,它走得更远,把我很快地推向了另一个极端。从此,我那颗动荡的心便失去重心,总是摆来摆去的,再也静不下来了。让咱们来详细看看这第二次剧变,因为这是世人中绝无仅有的一个人的可怕而致命的时期。

    我们在退隐庐时只是三个人,闲暇和清静势必会加深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泰蕾兹和我之间正是如此。我俩在浓荫下,单独在一起度过一些我还从来没有感到那么温馨的甜蜜时刻。我感到她也比以前更加体会到这种温馨。她把心向我掏了出来,把长期以来一直在竭力瞒着我的一些有关她母亲和她家的事告诉了我。她和她母亲都从迪潘夫人那儿收下了不少送给我的礼物,但那个老妖婆因为怕我生气,便为了她自己和其他孩子而独吞了这些礼物,一点也没留给泰蕾兹,而且还喝令她不许吭声,而可怜的女儿竟乖乖地唯母命是从了。

    但是,有一件事更加使我大为吃惊,那就是我得知狄德罗和格里姆常常私下里同泰蕾兹及她母亲交谈,鼓励她俩离开我,只是因为泰蕾兹的坚拒才未能得逞。除此而外,我还听说他俩自此之后,经常同泰蕾兹的母亲鬼鬼祟祟的,连做女儿的都不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她仅仅知道,其中夹杂着送点小礼物,有点小手脚,但他们都在瞒着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我们离开巴黎之前,勒瓦瑟尔太太早就每个月往格里姆先生家跑上两三趟了,一去就好几个小时,嘁嘁喳喳地没完,连格里姆的仆人也被支开了。

    我判断,其目的不外乎原本就竭力想让泰蕾兹加入其中的那个计划,答应通过埃皮奈夫人替母女俩搞个食盐铺或烟草店什么的,总之,是在对她们进行物质利诱。他们对母女俩说,我既无力为她俩干点什么,而又因为有了她俩,也无法为我自己干点什么。由于我觉得他们这都是出于好心,我也就并不怎么怪罪他们。只不过那种神秘兮兮的劲儿让我恼火,特别是那老太婆,对我一天比一天更阿谀奉承,虚情假意。但她并未因此在私下里少骂她女儿,怪她太爱我了,把什么都告诉我,骂她是头蠢驴,早晚要吃亏的。

    这个女人瞒天过海的本事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她从一个人手里得到东西能瞒住另一个人,对我则是瞒着她从大家手中收受的东西。她的贪心我倒还可以原谅,但她那藏藏掖掖的样儿我就无法谅解了。她很清楚,我把她女儿及她的幸福几乎当作自己唯一的幸福,可她对我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我为她女儿做的,也就是为我自己做的。但是,我为她所做的,她本该对我有所感激的,她本该至少应感激她女儿,而且应该出于对自己那位爱我的女儿的爱而爱我的。是我使她摆脱了穷途末路的,她因我才得以存活,她巧于利用的所有的熟人也都是因我才认识的。泰蕾兹用自己的劳动早就在养活她,现在又在用我的钱来养活她。她的一切都是女儿给的,可她对这个女儿却未尽母责。她为其他几个孩子的婚嫁倾家荡产,可他们非但不养活她,反而仍旧吃她喝她。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应该视我为唯一的朋友,为她最可靠的保护人,不应把我的事也对我保密,在我的家里算计我,而应该把她早于我知道的可能与我有关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对她那虚假而神秘的行径该拿什么眼光去看待呢?特别是对她竭力灌输给她女儿的那些感情我该怎么去想呢?她千方百计地调唆自己的女儿,可见她这人是多么无情无义啊!

    所有这些想法最后使我对这个女人感到寒心了,以致看到她便觉得恶心。然而,对于我伴侣的母亲,我仍旧恭敬有加,几乎凡事都像身为人子似的对她既敬重又有礼貌。不过,说实话,我不喜欢同她长期待在一起,我的脾气是不善于受人约束。

    这也是我一生中那些短暂时刻中的一个,我看到幸福就在咫尺,却无法抓住它,可这又不是由于我的过错。如果这个女人品行好的话,我们仨是会幸福地过一辈子的,只是最后一个死的人显得可怜而已。但事情并非如此,你们马上就会看到是怎么一回事了,而且,你们也可以说说看,我是否能改变它。

    勒瓦瑟尔太太见我在她女儿心上占一席之地,而她自己却失去了女儿的心,便竭力地想把女儿夺回来。但她不是通过女儿来同我和好,而是千方百计地调唆女儿同我闹。她的一个办法就是,鼓动家里的人来帮她。我曾请求泰蕾兹别让任何人来退隐庐,她答应了。可她母亲却趁我不在,未征得她的同意,就把他们弄来了,然后,还不许她告诉我。走了第一步,以后做起来就容易了。你只要对你所爱的人隐瞒一件事,你很快就什么事都毫无顾忌地瞒着他了。我一去舍弗莱特,退隐庐便人满为患,纵情欢乐。一个母亲对一个生性善良的女儿总是很容易摆布的。不过,无论老太婆使出什么花招儿,总也无法让泰蕾兹同意她的看法,拉她一起来反对我。老太婆是铁了心了。她看到,一方面是她女儿和我,她只不过是能在我们家里生活下去而已;而另一方面是狄德罗、格里姆、奥尔巴什、埃皮奈夫人,他们给她许了很多愿,也常施点小恩小惠,所以她认为,同一位总包税吏的夫人和一位男爵在一起,是不会有错的。如果我的眼睛雪亮,我从那时起就会看出自己是在怀里焐着一条蛇,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当时还没有受到影响,压根儿没有想到一个人会坑害自己应该爱的人。我看到在自己身边布下的阴谋网,只知道抱怨我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专横独断,觉得他们是在强迫我依照他们的模式而非我自己的方式过上幸福生活。

    尽管泰蕾兹不肯同她母亲搅在一起,但她一直为她母亲保守着秘密。她的用心是值得称道的,我不想说她做的是好是坏。两个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就爱一起嘁嘁喳喳,这使得她俩更加亲近。泰蕾兹心系两头,有时就使我产生孤独感,因为我已无法再把我们仨在一起视作一个整体。就在这时候,我才强烈地感觉到错了,在我们最初交往的时候,没有趁爱情使她变得顺从之机,培养她一点才能和知识,那样的话,她的时间和我的时间也就充实有趣了,也就感觉不出两人单独相处时时间的冗长了,我俩在退隐生活中,也就更加贴近了。倒并非是我俩没什么话好说的,也不是她对我俩一起散步似乎很厌烦,而是我俩没有较多的共同语言,无法说个没完。我们总不能老是谈论我们今后的打算——只局限于如何享受的打算。眼前出现的事物启迪着我的联想,但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十二年的相依相随已无须再用言语来表达了,我俩过于相互了解,再没有什么好相互倾诉的了。剩下的就只是些家长里短、恶言恶语、冷嘲热讽了。人尤其是在孤独之时,才感到同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在一起的长处。我并不需要这种潜能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同她在一起,而她却需要这种潜能才能在同我在一起时总感到快乐。最糟的是,除此之外,我俩单独在一起聊聊还总要偷偷摸摸的:她母亲使我感到讨厌,逼得我不得不如此。总而言之,我在家里觉得别扭。爱的表象损害了真正的友谊。我们有着亲人的关系,但没有生活在亲密之中。

    当我一感觉出泰蕾兹有时是在找借口,不肯同我一起去散步时,我也就不再邀她去了,但我并不怪她不像我那样喜欢散步。喜好这玩意儿并不取决于意愿。我对她的心是深信不疑的,这就够了。当我的乐趣同她的一样时,我就同她一道享受,如其不然,我就宁可让她高兴,而不是非得满足自己不可。

    就这样,我在一半落空的期望之中,在我选定的住处,同一个我所钟爱的女人,过着一种合我口味的生活,但我感到自己几乎是孤单一人。我所缺少的东西使我领略不到我所拥有的。作为幸福和享受,我必须兼而有之,否则便一无所有。大家将会看到,为什么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必要。现在,我再回到我原先的话题。

    我一直以为圣皮埃尔伯爵给我的手稿里有奇珍异宝。经细细察看,我才发现那差不多只是他叔父已刊印的作品汇编,只是经他的手注释和校订过,再加上几篇未曾问世的小东西。克雷基夫人曾经给我看过他的几封信,使我觉得他比我所想象的要更有才气。这次看了他的伦理学著作,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深入研究他的政治学著作时,我觉得他的观点很肤浅,是有一些有益的计划,但却因作者那无法摆脱的想法而没法实施:人的行为是受知识而非其激情引导的。他对现代知识的高度评价使他接受了业已改善的理性这一虚假的原则,这个原则是他所提出的所有制度的基础和他一切政治诡辩的根源。这个罕见的人是他那个时代以及他那一类人的荣耀,而且也许是自有人类以来,只热爱理性而无其他激情的唯一一人。然而,在他所有的体系之中,他只不过是从谬误走向谬误,因为他想使所有的人都变得同他一样,而不是按照他们现在是和将继续是的那种样子去看待他们。他想着为他的同时代人而写作,但其实只是在替想象中的人工作。

    看到这一切之后,我有点为难了,不知以什么形式来处理手头的东西。放过作者的那些空想,等于是没干什么有益的事;毫不客气地予以驳斥,那就不太地道了,因为他的手稿是我接受下来的,甚至是我要求接手的,我就必须尊敬其作者。最后,我采取了我觉得最合情理、最为正确、最最有益的办法,那就是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开来阐述,从而,深入体会他的观点,加以阐释、发挥,不遗余力地使其得到充分地展示。

    因此,我的作品就应该包括截然分开的两部分:一部分是按照我刚才所说的方法阐述作者的各种计划,另一部分应等第一部分产生了效果之后再发表,我将在这一部分中提出自己对他的计划的见解。我承认,这么做很可能使他的那些计划有时会遭到《愤世者》①()中的那首十四行诗的命运。卷首应有作者小传,我为此而收集了不少好材料,我庆幸在使用时没有糟践这些材料。我在圣皮埃尔神甫晚年时见过他几面,我对他追思时所怀有的景仰,保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使伯爵先生对我评述其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的。

    我先从《永久的和平》入手。这是该集子中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最见功底的作品。在进行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气,一丝不苟地读完了神甫就这个好题目所写的字字句句,从未因其冗长啰唆而泄气。公众见过这部文摘了,因此我也不必多说了。至于我对它的评论,根本就没有印出来,而且我也不知道将来是否会出,但它是同那部文摘同时写就的。我弄完它之后,便着手《各部会议制》()②,或称《多种委员会制》。这是摄政时期写的一部作品,为的是有助于摄政王所选定的行政制度,但它使得圣皮埃尔神甫被逐出法兰西学院,因为书中有几处是反对先前的行政制度的,触怒了迈纳公爵夫人和波利尼亚克红衣主教。我搞完了这项工作,同前一部一样,摘要、评论兼蓄。但我也就做到此为止,不再想继续这项我不该着手的工作了。

    使我放弃这项工作的原因是明摆着的,可奇怪的是我竟没有早点想到。圣皮埃尔神甫的大部分作品或者是,或者包含一些对法国政府某些部门的批评意见,甚至有些意见是过于大胆的,他竟未因此而受到惩处,真是万幸。不过,在大臣们的办公室里,大家始终把圣皮埃尔神甫看作宣教士,而非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所以就随他去说,知道没人会听他的。万一我要是让人听从了他的话,那就是两码事了。他是法国人,而我不是。我若竟敢重复他的批评,尽管是以他的名义,也会遭人呵斥,问我瞎掺和些什么。这种呵斥虽有点严厉,但不无道理。幸好,我还没走多远,便发觉会授人以柄,赶忙抽身了。我知道,孤单一人生活在众人,而且又全都是一些比我势大力强的人中间,我不管采取什么办法,都绝对无法躲过他们对我的迫害。在这一点上,只有一件事是取决于我的,那就是至少当他们想加害于我的时候,就让他们显得毫无道理。这一信条使我放弃了圣皮埃尔神甫的工作,而且还经常让我抛开一些更加弥足珍贵的计划。这帮人总是急于让对手倒大霉,可他们要是知道我平生总是谨小慎微,让他们在我遭难之时无法振振有词地说我“你这是活该”,那他们一定是惊讶不已的。

    这项工作放弃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无所适从,不知该接着干什么。这一段的无所事事对我是个损失,我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操心,脑子就只盯着自己打转。我不再有什么未来计划,以资寄托我的想象。我甚至都不可能拟订计划,因为我所处的环境正是心满意足的环境,已别无他求,但心灵是空虚的。这种状况尤其令人痛苦不堪,我看不到还有什么比它更好的处境。我早已把我所有最缱绻的爱注入一个我称心如意的人身上了,而她对我也在投桃报李。我同她一起生活,无拘无束,而且可说是随心所欲。可是,我不管与她离得是远还是近,心头总是压着一种隐痛。我即使占有了她,也觉得她仍不归我所有,而且,一想到我对她来说,还不是她的一切,我便觉得她对于我来说几乎什么都不是了。

    我有一些男朋友和女朋友,我以最纯洁的友谊、最真诚的敬意爱着他们。我相信他们对我也是如此,脑子里对他们的真诚从未有过怀疑。然而,这种友谊对我来说,苦恼多于温馨,他们极其顽固地,甚至是故意地要阻碍我的所有志趣、爱好以及生活方式,以至于我只要想做一件只与我个人有关而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他们就立即联起手来逼我放弃。他们这种在所有事上不许我有任何奇思异想的顽固态度很不公平,尤为不公平的是我对他们的想法并不想干涉,从不过问。他们的顽固态度沉重地压抑着我,到后来,我每每接到他们的一封信,在打开看之前,竟感到某种恐惧,而读完信后,这种恐惧被证明并非是我在疑神疑鬼。我觉得,他们都比我年轻,又都极为需要他们所强加于我的训诫,可却把我当成个孩子,真是太过分了。我对他们说:“像我爱你们那样地爱我吧,再说,我既不干涉你们的事,那你们也别管我的事了。我所请求你们的仅此而已。”如果说就上述两条请求他们满足了我一条的话,那至少也不是后面的那一条。

    我在幽静迷人的地方,有一处僻静之所。我身为一家之主,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谁也无权指手画脚。但这个住所也给我强加了一些虽说是乐于履行却又是不可不履行的义务。我的所有的自由,都是岌岌可危的。我比接受命令还要服服帖帖,我得受到自己意志的束缚。我没有一天起床时可以说:“今天这一天,我想干啥就干啥。”不仅如此,我非但要听从埃皮奈夫人的安排,还有一件更加讨厌的事,就是要伺候公众和不速之客。我虽离开了巴黎,却挡不住每天总有大批无所事事者前来光顾,他们不知如何打发时日,便肆无忌惮地跑来浪费我的时间。我总是出乎意料地被人无情地纠缠着,每每为一天订出一个很好的计划,总会被一个不速之客给搅和掉。

    总之,在我最渴望得到的美事中,由于享受不到纯洁的欢乐,我的思绪便飞回到我青年时期那宁静的时日中去,有时便叹息着嚷道:“啊!这儿比不上沙尔麦特!”

    对我一生不同时期的回忆使我对已到达的生命阶段进行了思索,我已经看到自己日暮黄昏,为种种病痛所苦,已接近生命旅程之终点,可几乎没充分品尝到我心灵渴求的任何一种乐趣,竟没让心中蕴藏的激情迸发出来,竟没饱尝甚至都没沾到过我自感在心灵中充盈着的那种醉人的欲念,这种欲念因无对象而始终被压抑着,除了叹息而外,难以宣泄。

    我天生有着一颗感情外露的灵魂,对于它来说,活着就是爱。可我怎么可能在这之前竟没能找到一个完全属于我的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可是自以为天生就是做人家真心朋友的料的呀。我的感情是火热的,我的心充满着爱,可我怎么就从未找到过一个明确的对象,以使胸中之火熊熊燃烧呢?我为爱的需求所吞噬,从来也未能很好地满足它,我眼见已进入垂暮之年,未曾真正地生活过就要死去。

    这番伤心而缠绵的想法使我怀着一种不无甜美的遗憾在反躬自省。我觉得命运欠了我点什么,没有还我。既然天生我才,可又为何直到最终也不让其得到施展?我心比天高,却怀才不遇,自感无可奈何,常常潸然泪下,因为我喜欢让泪水纵横。

    我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在六月里作这番沉思默想的,我待在清新的小树林中,听着莺啼雀唱,溪水淙淙。所有的一切都在把我推入那种极富诱惑的疏懒怠惰之中。我生来就喜倦慵,而长期的激昂刚刚养成的那种冷峻严厉的情调本该使我永远摆脱这种倦慵之态的。不幸的是,我又回想起托讷城堡的午餐以及我跟那两位婷婷玉女的邂逅,季节相同,环境也几乎与我此刻置身其间的环境相仿。这段回忆因其纯洁无邪而更加温馨,勾引起我其他一些类似的回想。很快,我便看到在我年轻的时候使我激动忘怀的所有人全都聚集在我的周围:加莱小姐、格拉芬丽小姐、布莱耶小姐、巴齐尔太太、拉尔纳热太太、我的那些漂亮的女学生以及那位我至今心里还在怀念着的火辣辣的齐丽埃塔。我发现自己被一群天仙美女,被我的旧相好给团团围住。我对她们最强烈的欲念,在我已不是一种新奇的感情了。我的血在沸腾,在噼啪作响。我的头尽管已是灰发斑白,但也晕晕乎乎的了。我这个一本正经的日内瓦公民,我这个清心寡欲的让-雅克,在年近四十有五之时,竟又突发少年狂。我如醉如痴了,尽管这种痴醉情迷是那么突如其来,那么荒诞无稽,却是那么持久,那么强烈,直至把我推入灾难重重的出乎意料而又骇人听闻的绝境之中,才使我幡然悔悟。

    这种痴迷不管达到何种程度,都并没有使我忘掉自己的年岁和处境,并没有使我得意忘形,自以为还有美人相爱,也没有使我痴心妄想,把吞噬着我、却只开花不结果的火传递给他人。那股火,我自幼年时起便感到它在徒劳无益地燃烧着我的心。我不去希冀它了,甚至也无此欲念。我知道,爱的岁月已过,深感老年风流之可笑,所以不会授人以柄。我在风华正茂之年,也未曾风流倜傥、自信自负,到老还能如此吗?我可不是那种人。再说,我喜欢平静,害怕自家里鸡犬不宁,而且,我十分真心实意地爱着泰蕾兹,不愿让她因见我对别人的情感超过对她的情感而伤悲。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如何是好呢?读者只要是读到这儿,就一定猜到了。由于不可能得到实实在在的人,我便进入了梦幻之乡。我因看不到任何实实在在的人值得我为之癫狂,便在一个理想的世界中去痴狂。我那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很快便为这理想世界造就了无数可我心意的人儿。这个法子来得太及时,太富活力了。在我那永不停歇的心醉神迷之中,我畅饮着人心所从未品尝过的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记了人类,为自己创造出一大群品德和容貌美妙绝伦的完美人物,一些我在尘世间从未见到过的可靠、多情、忠实的朋友。我如此欣然地遨游于九霄,置身于把我团团围住的可爱的人儿中间,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我忘掉了其他一切事情,匆匆忙忙地吃上点东西,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我那小树林中去。当我正准备奔往那极乐世界,只见一些凡夫俗子前来,把我拖在尘世间,我便既抑制不住又掩饰不了我的恼怒,不能自已,对他们采取十分生硬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态度。这么一来,我那愤世嫉俗的名声就更大了。其实,如果大家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思,我是原可以得到一个完全相反的名声的。

    当我兴奋激昂达到顶点之时,我突然就像一只风筝似的被一根绳子收了回来,自然趁我旧病复发、情况严重之际,把我拉回到原地。我使用了唯一可以减轻我病痛的办法——探条,这样,我的那些天使般的爱便暂告一段落了。因为,除了人在患病之时无心恋爱之外,我那只有在乡间树下才有活力的想象力,在房间里,在房梁下,便凋零了,枯竭了。我常常抱憾没有林中仙子,否则,我定会在她们中间寄托我的一片深情。

    与此同时,又有一些家庭烦恼跑来给我添乱。勒瓦瑟尔太太一面对我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一面竭尽全力地离间她女儿和我。我接到过我过去邻居的信,他们告诉我说老太婆背着我以泰蕾兹的名义借过好几笔钱。泰蕾兹是知道的,但压根儿没告诉过我。还债倒不要紧,让我生气的是借了债竟不让我知道。唉!我对她从未有过任何秘密,可她怎么竟然对我保守秘密?一个人难道可以对其所爱的人隐瞒点什么吗?奥尔巴什那帮人见我一次也不回巴黎去,便开始着实害怕了,以为我在乡下过得挺快活,傻到要在乡下一直住下去。于是,他们便制造麻烦,想借此把我弄回城里去。狄德罗还不想立即亲自出马,便开始在把德莱尔从我身边拉过去。德莱尔是我介绍给狄德罗认识的,他听了狄德罗的意思之后,转告了我,可他并不知个中原委。

    一切都像是要把我从我那温馨而癫狂的幻境中拽出来。我的病体尚未康复,便收到一篇写里斯本之毁灭()①的诗,我猜想是作者寄给我的。这就迫使我回复他,谈谈他的这篇诗作。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下面将要谈到,这封信在很久之后,未经我同意就刊印了出来。

    看到这个可说是成就和荣耀缠身的可怜人,却在悲苦地哀叹人生之不幸,总觉得一片漆黑,我感到震惊,便不假思索地劝他反躬自省,向他证明一切都是美好的。伏尔泰看上去好像始终信仰上帝,实则只相信魔鬼,因为他的所谓上帝只不过是一个恶魔,照他看来,这恶魔专事害人。这种学说之荒谬是昭然若揭的,由一个集各种好事于一身的人说出来则尤其令人反感,因为他身浸幸福之中,却在竭力用他自己未曾尝到的所有灾难的阴森可怕来使自己的同类感到悲观绝望。我比他更有资格历数和掂量人生之苦,我对这些痛苦作出了公正的分析,并向他证明,所有这些痛苦,没有一个应责怪上苍的,没有一个不是因人类滥用其才造成的,而非大自然本身所为。在这封信中,我对他极其尊敬、极其景仰、极其审慎,而且,可以说是极其尊崇。不过,我知道此人自尊心极强,所以我没把这封信寄给他本人,而是寄给了他的医生和好友特隆桑,并让他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全权处理此信,或转交或销毁。特隆桑把信转交了。伏尔泰用寥寥数语回复我说,自己有病在身,又得照看病人,当改期另复,对问题本身只字未提。特隆桑把他的复信转寄我时,附了一纸,说对托他转此信的人不敢恭维。我从未将这两封信发表出来,甚至都没拿出来给别人看过,因为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对这种小小的胜利大加渲染,但原信还都在我的信函集中(见信函集A,第二十号和第二十一号)。此后,伏尔泰便把他所说的改期另复的信发表了出来,但并没寄给我。那个复信不是别的,就是小说《老实人》。我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所以无法谈论。

    所有这些分心的事本该彻底治愈我的那些虚幻的爱情,而且也许是上苍赐予我预防其悲惨结局的一个良方,然而,我那不济的星宿强大无比,以至于我刚刚又开始出门的时候,我的心、我的头、我的脚又回到了原路上去。我所说的原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因为我的思想稍许不那么激昂了,这一次回到了现实中来,但是,我把现实中可能有的各种各样可爱的东西作了精心的选择,以致那物华天宝之虚幻并不比我所抛弃的那个幻想的世界逊色。

    我把我心中的两尊偶像——爱情和友谊——想象成最美好的形象。我又饶有兴味地用我始终崇拜的女性的所有魅力把这两尊偶像装点起来。我想象出两位女友而不是两个男友,因为,如果说两位女子的例子很罕见的话,却更加可爱动人。我赋予她俩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性格,赋予她们两个并不完美却合我口味的面容,因和蔼多情而容光焕发。我让一位是黑发,另一位是金发,一个活泼,一个温柔,一个聪颖,一个脆弱,但脆弱得极其动人,似乎是贤德使然。我给其中的一个安排了一个情人,另一个则是他温馨的女友,甚至还有点超出女友的东西。但是,我不让他们争风吃醋,嫉妒生事,因为我无力轻易想象出任何痛苦的情感,而且也不想用任何贬损天性的东西使这幅欢快的图画黯然失色。我爱上了这两个动人的模特儿,便尽我一切能力使自己与那个情人兼男友等同起来。不过,我把他写得可亲可爱,翩翩年少,还给他加上我觉得自身所有的种种美德和缺点。

    为了使我的人物置于适合他们的环境之中,我便把我在旅行中所见到过的最美的地方都滤了一遍,却没找到一个合我口味的清新小树林或比较动人的美景。如果我看见过塞萨利()①的山谷的话,我可能会非常满意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已疲于创造,希望以某个真实的地方为基点,并对自己想要使之住在其中的人的真实性产生幻想。我很长一段时间在想着波罗美岛,它的赏心悦目使我激动忘怀,可我又觉得它太过人工斧凿,不适合我的人物居住。不过,我必须有一个湖。我终于选上了我的心始终萦绕其间的那片湖。长期以来,我企盼着能怀着命运限定于我的那种想象的幸福,生活在这样的一块地方,现在,我在心中把它确定了下来。我可怜的妈妈的故土对我仍旧具有很大的魅力。山光水色相映生辉,景色丰富而多彩,放眼望去,赏心悦目,扣人心弦,超脱灵魂。凡此种种,促使我下定决心,让我的那些年轻的孤男寡女定居在佛威了。这就是我最先想象出来的一切,其余的都是随后补充的。

    我被局限于一个泛泛的提纲很久,因为这个提纲足以使我的想象力充满适宜的对象,使我的心充满它所喜欢培养的感情。这些虚构的情景由于反复地在脑海中出现,终于有所充实,并以一种确定的形式在我的脑子里确定下来。正是在这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要把虚构提供给我的某些情节落笔纸上,并且,在回忆我青年时期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同时,便想出办法激发我那从前未曾满足、至今仍啃噬着我的爱的欲望。

    我一开始,先在纸上写下了几封既不连贯又无联系的零散的信,可当我想把它们联系起来,却常常感到颇为犯难。很难令人置信但也确实无疑的是,开头两部分差不多全部都是以这种方法写成的,没有任何拟就的提纲,甚至都未曾料到有一天我会想着以此来写成一部正式著作。因此,大家可以看到,这两部分都是用一些未经雕琢的素材拼凑而成的,满是繁杂冗长的废话,而在后面部分,这是见不到的。

    在我沉湎于温柔幻想之中的时候,乌德托夫人前来探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来看我,但不幸的是,正如大家下面就会看到的,并非最后一次。乌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税吏贝尔加尔德先生的女儿,是埃皮奈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里什先生的姐妹。拉利夫和拉伯里什后来都当了礼宾官。我已说过,我认识她时她尚待字闺中。自她结婚之后,我只是在舍弗莱特她嫂嫂埃皮奈夫人家的宴会上见过她。我因为在舍弗莱特和埃皮奈常同她在一起共度数日,所以,不仅始终觉得她十分可爱,而且我还认为看出她对我颇有好感。她挺喜欢同我一起散步。我俩都挺能走路,又总有说不完的话。不过,我可从未去巴黎看望过她,尽管她多次相邀,甚至是敦促我去。她同我刚开始与之交往的圣朗拜尔先生的关系使我对她更感兴趣。我想,圣朗拜尔当时正在马洪,而她前来退隐庐看我,就是要告诉我有关这位朋友的消息的。

    她的这次造访有点像是小说的开篇。她迷了路。她的车夫该拐弯没拐弯,想直插过来,从克莱佛磨坊直奔退隐庐。结果,马车陷入淤泥中。她想下车,步行前来。她的小巧的鞋很快便磨破,人也陷入烂泥中,仆从们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她拽了出来。最后,她套着长筒靴来到退隐庐,笑声朗朗。我看见她到来,也跟着大笑不止。她全身都得换个遍。泰蕾兹把自己的衣物拿给她换,我则请她屈尊将就吃点粗茶淡饭,她吃得挺满意。天色不早了,她没待多久,但这次见面快活极了,她觉得饶有兴味,似乎准备以后再来。不过,她再来的计划第二年才实现,可是,唉!她的姗姗来迟并没有对我有何保障。

    这年秋天,我忙于一件大家可能想象不到的事情——照管埃皮奈先生的果树园。退隐庐乃舍弗莱特园林中各条溪流的汇集点。那儿有一处围着围墙的园子,种着果树和其他树木,为埃皮奈先生提供的水果尽管被偷去四分之三,也比他那舍弗莱特菜园提供的要多。为了免得光住在人家里,什么事也不干,我便负责照管园子,监督园丁。水果成熟之前,一切都顺顺当当。但随着果子逐渐成熟,我便发现它们少了,不知哪儿去了。园丁硬说是全给脂山鼠吃了。我便向脂山鼠开战,打死不少,但果子仍旧在减少。于是,我便偷偷窥伺,终于发现原来园丁就是那只大脂山鼠。园丁家住蒙莫朗西,他夜里带上老婆孩子一起把他每天采摘放好的水果偷走,然后,拿到巴黎菜市场公开地售卖,仿佛他自家有一个果园似的。这个浑蛋,我可是给了他不少的好处,他孩子的衣服也都是泰蕾兹给的,他父亲是个叫花子,差不多也是我给养活的,竟然这般大模大样、厚颜无耻地偷盗我们,而我们仨谁都没有提高警惕,堵住漏洞。而且,有一次,他一夜之间就把地窖搬空,第二天什么也不剩了。倘若他只是偷我,倒也罢了,但他竟偷水果,我就不得不揭发这个家贼了。埃皮奈夫人请我付完他工钱,让他滚蛋,并另外找一个园丁。我照办了。由于那个大浑蛋每天夜里都在退隐庐周围转悠,还握着一根状如狼牙棒的包铁大棍子,并带着其他一些像他一样的流氓,所以为了给被这家伙吓得魂不附体的两位“女总督”壮壮胆子,我便让新来的园丁每天夜里睡在退隐庐,但这并没让她俩完全放心,所以我便让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枪,放在园丁屋里,并告诫他不到万不得已,譬如有人想破门而入或翻墙进来时,不得开枪,而且也只许装火药,不许装子弹。这纯粹是为了吓跑那帮贼人。一个身体不适的人,独自一人同两个怯懦的女人一起在森林中过冬,为了大家的安全,这肯定是所能采取的最起码的防卫措施了。最后,我又弄来一条小狗,替我们放哨。在此期间,德莱尔来看过我一次,我便把我的处境告诉了他,同他一起因我的军事装备大乐了一番。

    德莱尔回到巴黎,也把这事说来逗狄德罗开心。就这样,奥尔巴什那帮人便得知我铁了心了,要在退隐庐过冬。我这么有恒心,他们未曾料到,因此茫然不知所措。他们一面想方设法弄出点事来让我不得安生,一面通过狄德罗挑拨德莱尔离开我。于是,这个德莱尔起先还觉得我的防卫措施无伤大雅,最后竟说这与我的原则相悖,真是可笑至极。他在写给我的一些信中,对我极尽挖苦,语多尖刻,要是我当时脾气也上来了,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的。不过,当时,我心里充满着温馨甜美的感情,别的任何感情都挤不过来,我便把他那尖刻嘲讽当成笑言,看作戏谑。换了别人,准觉得欺人太甚了。

    由于我提高了警惕,加倍地小心,总算把园子看管得很好,尽管这一年水果收成不佳,但产量比往年翻了两番。不过,说实在的,为了保住收获,我简直是不遗余力。甚至亲自把水果护送到舍弗莱特和埃皮奈,自己还手里提着果篮。我记得,有一次“姨妈”同我两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篮子,压得直不起腰来,不得不走上十来步便歇一歇,等到了地方,已是大汗淋漓了。

    严冬来临,我便开始蜗居室内,想把室内活计捡起来,但不可能。我到处都只看到那两个楚楚动人的女友,只看到她俩的男友、她们周围的人、她们住的地方,只看到我凭想象为她俩创造或美化的东西。我一刻也静不下心来,始终处于癫狂激越之中。我费了许多劲想把所有这些幻象从我身边驱走,但均告无效,最后竟完全被它们迷惑住了,只好尽力把它们整理一番,理出头绪,好写成一部小说似的玩意儿来。

    我最犯难的是耻于如此明白、如此公开地揭露自己。我刚鼓噪着确立了自己严厉的原则,我曾那么大声疾呼我那刻板的信条,我曾厉声棒喝那些透着缠绵悱恻的脂粉气小说,当人们看到我现在突然之间竟亲自加入我曾严加呵斥的写那些书的作者之列,会有多么意外,多么反感啊!我深感这太前后不一致了,我为此而自责、羞愧、气恼,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拖回到理智上来。我被完全征服了,只好铤而走险,决计不畏人言。至于我是否决心将这本书公之于世,那就另当别论了,因为我还没有想好,不知能否写出来出版。

    决心已定,我便一头扎进我的梦想中去了。我把这些梦想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终于形成了一种计划,大家看到我已在执行了。这肯定是对我的那些疯狂念头的最佳利用,因为喜行善事始终是我心之所系,这使得我的奇思异想朝着有益的目标转换,而且,道德风尚也可能从中得益。如果失却天真无邪的温柔色彩,我的那些风流图景就会失去其全部风流雅致。纤弱女子本招人怜爱,爱情则会使之变得妙趣横生,而且她因纤弱反而更显可爱。但是,目睹时髦风尚,谁又能忍受而不气愤呢?一个淫妇公开践踏自己的一切义务,竟大言不惭地说她未让其夫当场捉奸就是对他的恩典,他应感恩戴德才是,有什么比这种女人的狂妄更加令人发指的吗?自然界里没有完人,完人的教导离我们甚远。但是,一个年轻女子,生来心灵温柔而真诚,当姑娘时,为爱情所征服,婚后,又重新获得力量,战胜了爱情,复又成为一个有道德的女人。谁要是告诉你说,这幅图景就其整体而言是伤风败俗的,没有益处的,那此人就是个说谎者、伪君子,你不必去听他的。

    除了这个完全与整个社会秩序相关的风俗和夫妻忠贞的目标而外,我还为自己订了一个社会协调和平静的更加隐秘的目标。这一目标本身也许更加伟大,更加重要,至少在人们所处的那个时期是如此。《百科全书》所引发的那场风暴还远远没有平息,正处于最激烈的时候。对立双方全都声嘶力竭地互相攻讦,简直就像一群恶狼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像是一些基督徒和哲学家想相互切磋,取长补短,共同回到真理的道上来。也许双方只差一位叱咤风云、深孚众望的领袖来把这场争斗变成内战了,否则,天知道内心深处都怀着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的双方的这场宗教内战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天生痛恨派别之争,对双方都坦言直陈一些严酷的真理,他们都不听。我又换了个法子,还头脑简单地以为是绝妙的一招,那就是铲除他们的偏见,并向双方指出对方堪受公众敬重和世人尊崇的优点和品德,从而缓解他们之间的仇恨。这个原应建立在假定人们都怀有善良意愿基础上的颇不明智的打算,使我重蹈我所责怪的圣皮埃尔神甫的错误,所以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非但没能使双方接近,反而引火烧身,招致双方的攻击。在此期间,经验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荒唐,我敢说,我先前真的是傻得够呛,那份热情劲儿无愧于启迪我去这么干的动机。我描绘了沃尔马和朱丽两人的性格,心里怀着一种喜悦,使我企盼着能把这两个人写得都很可爱,而且,还要使她俩相映生辉。

    我很高兴我的提纲粗略地定下了,于是便回到我已设定的详细情节上来,并经安排整理,产生了《朱丽》的头两章,然后,在冬季里,怀着无法形容的欣喜,把它们写下、誊清,用的是最漂亮的金边纸,并用天蓝和银灰的粉末把墨迹吸干,还用蓝色狭丝带把它们装订成册,总之,我像皮格马利翁()①一样,对我所痴情的两位妩媚少女,简直是不知如何献媚,如何疼爱是好了。每天晚上,我坐在炉火旁,把这两部分一再地念给两位“女总督”听。女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同我一起伤心地抽泣着;母亲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她根本就没听懂,只是静静地待着,在我停下来的时候,总是那么一句:“先生,这太美了。”

    埃皮奈夫人不放心我独自一人在林中独屋中过冬,便常常派人前来了解点我的情况。她对我的友谊从未这么真诚过,而我对她的友情也从未这么热烈过。在这番深情厚谊中,有一点不说就不对了:她曾把她的画像派人送来给我,并要求我把我的画像赠送给她。我的画像是拉图尔画的,曾在沙龙中展示过。她对我还有一次关注也是不应该不提及的。那关注貌似可笑,却与我的性格演变有关,因为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天寒地冻,我在打开她派人送来的一个包裹时,发现她亲自为我置办的东西中,有一条小衬裙,是英国丝绒做的,说她已经穿过,想让我用它来改一件背心。随附的信笺,语气亲切动人,充满了温情和天真。这种关怀超出了友谊,令我感到极其温馨,仿佛她脱下衣服来让我穿。我激动不已,流着热泪,亲吻了信笺和衬裙无数次。泰蕾兹以为我疯了。很奇怪,埃皮奈夫人对我表示的友情之中,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那么使我深受感动的,而且,甚至在我俩绝交之后,我每每忆及此事,仍为之动容。我把她的短笺保留了很久,而且,要不是它与我同一时期的其他信函遭到同样命运的话,我也许还保留着哩。

    尽管那时我的尿潴留症使我冬天不得安宁,而且,一部分时间不得不受探条之苦,然而,总的来看,那是自打我在法国住下来之后,我所度过的最温馨、最静谧的一个季节。在恶劣天气使我远避不速之客的那四五个月中,我比以前和之后更多地体味了独立、平静和简朴的生活,而且越是享受其乐,就越是觉得其可贵。我没有其他伴侣,只有现实中的两位“女总督”以及脑子里的两位表姐妹()①相伴。特别是在这时候,我日渐为自己的明智之举而庆幸,不去理会我的那些见我摆脱了他们的专横而恼火的朋友的叫嚣。当我听说一个狂人的谋杀事件()②时,当德莱尔和埃皮奈夫人在信中跟我谈起肆虐巴黎的纷乱和骚动时,我是多么感谢上苍使我远离这可怕和罪恶的场面啊,否则这只会加深、激怒混乱景象早已使我产生的那种暴戾脾气。而当我在自己的幽居周围看到的只是一些赏心悦目、甜蜜美好的事物时,我的心便只沉浸于温柔的情感之中。我要在此津津乐道地把留给我的这最后的平静时刻的过程记录下来。在随着这如此宁静的冬日而来的春天里,我将要写的那重重灾难的胚芽萌发了。在这纷至沓来的灾难当中,大家再也看不到我有喘息一下的间歇时间了。

    然而,我似乎记得,在这段平静的日子里,即使我蜗居乡间,也仍然受到奥尔巴什那帮人的搅扰,不得安宁。狄德罗就给我制造了一些麻烦,如果不是我弄错了的话,我想《私生子》就是这年冬天出版的,这我马上就要谈到。除了大家随后就会知道的原因而外,有关这段时期我剩下的可靠资料已不多了,连别人留给我的在日期上也很不确切。狄德罗写信是从不注明日期的。埃皮奈夫人、乌德托夫人写信也只是注明星期几而已,而德莱尔也常常同她俩一样。当我想把这些信件按时间先后理一理时,就不得不连猜带蒙地补上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不确切的日期。因此,既然无法十分准确地指明这些纷争的起始日期,我便干脆在下面把我所能记起的一切放在一起加以阐明。

    春天来临,我那缠绵悱恻的癫狂更加厉害,在欲火焚烧之际,我为《朱丽》的最后几部分编纂了好几封信,信中洋溢着我在写它们时的那种欣然若狂。特别是写极乐世界和湖上泛舟的那两封信。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两封信是在第四部分的结尾。但凡读到这两封信的人,如若不感到动情,不感到自己的心沉浸于促使我写这两封信时的那种柔情之中的话,那他就该把书掩上,因为他不是个能判断感情事的人。

    正是在这个时候,乌德托夫人出乎意料地第二次前来探访。她的丈夫是近卫队队长,不在家,她的情人也在服役,所以她便到蒙莫朗西山谷中的奥博纳来了。她在那儿租有一座挺美的房子。她就是从那儿来退隐庐作一次新的郊游。这一次,她是骑马来的,还女扮男装。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这类假面舞会式的装扮,但她的那副浪漫式的打扮让我为之动情,是真正的爱情。由于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而且其后果是我每忆及此便难以忘怀并觉得心有余悸,所以我得把这事稍微详加说明。

    乌德托伯爵夫人年近三十,一点儿也不美。脸上有小麻点,肌肤不细腻,眼睛近视,而且有点圆突。但尽管如此,她却显得年轻,既活泼又温柔,为人亲热。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天然拳曲,垂及腿弯。她身材小巧,举手投足显得既笨拙又高雅,她的思想颇为淳朴,招人喜欢;快乐、轻率和天真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她妙语连珠,但并非搜肠刮肚而来,有时竟是脱口而出。她多才多艺,会弹羽管键琴,舞跳得很好,还会作上几首很不错的诗。她的性格简直像天使,她心地善良,除了谨慎和坚强不足而外,她具备了所有一切美德。特别是,她在为人方面是那么忠厚,在交友上是那么忠贞,所以连她的仇人对她都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所说的她的仇人,是指那些憎恨她的男男女女,因为,就她来说,她没有一颗恨人之心,而且,我认为,我俩的这一共同点大大地促使我倾心于她。在我俩促膝倾心交谈的过程中,我从未听见她说过其他人的坏话,甚至连她嫂子的坏话,她都没说过。她怎么想就怎么说,对任何人都无法装假,对任何人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而且,我深信,她甚至同她丈夫常谈起她的情人,就像是在同她的朋友、她的相知以及所有的人谈起一样。最后,无可辩驳地证明她卓绝天性的纯洁和真诚的是,她粗心、轻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常常脱口说出一些对她自己来说很不谨慎的话来,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伤人的话。

    她很年轻就被迫嫁给了乌德托伯爵。乌德托是个有身份的人,是个好军人,但嗜赌成性,好惹是生非,很不和蔼可亲,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在圣朗拜尔先生身上发现了她丈夫的所有长处,而且他品行甚佳,有头脑,讲道德,有才华。如果说对本世纪的风尚还有什么可以原谅的话.那想必是一种依恋之情。这种依恋之情的持久使之纯净,它的效果使之光彩,而且只有在双方相敬如宾之时,它才能牢固。

    据我看来,她来看我,有点是兴之所至,但更多的是为了取悦于圣朗拜尔。他曾怂恿她来,他不无理由地相信,在我们之间开始建立的友谊会使我们三人之间的这种交往变得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俩的关系,可以无拘无束地跟我谈论他,所以她同我在一起觉得快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来了,我见到她了。我正陶醉于一种没有目标的爱,这种陶醉迷住了我的眼睛,把爱的目标落在了她的身上。我在乌德托夫人身上见到了我的朱丽,很快,我的眼睛就只盯在乌德托夫人身上了。她的身上具有我刚刚装点心头的偶像的所有美德。她以她那热情似火的情侣身份跟我谈起圣朗拜尔,使我无力自拔。爱情的巨大感染力啊!我一面听着她在讲,感到自己就在她的身旁,不觉美滋滋地浑身在发颤,这是我在任何人身边都未曾有过的感受。她不停地说着,我觉得激动不已。我以为只是在关注她的感情,可我其实已产生类似的感情了。我在大口地饮鸩止渴,只觉得醇美至极。最后,我既未觉察,她也没感到,她对她的情人所表达的全部的爱激起了我对她的爱来。唉!这种爱已为时晚矣,这其实是对一个心里完全恋着别人的女人的既不幸又强烈的激情,真令人痛苦不堪。

    尽管我在她身旁感受到了异常的冲动,但一开始我并未发觉心里是怎么回事儿。只是在她走了之后,我想思念朱丽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一心只系着乌德托夫人。这时候,我的眼睛才睁开了,我感觉到自己的不幸了,我为此而叹息,但仍未料到其种种后果。

    我在今后同她交往的方式上颇费踌躇,仿佛真正的爱情留下了足够的理智让人去思考似的。当她出其不意地又来找我的时候,我正举棋不定。这样一来,我便心里亮堂了。伴随邪恶而来的羞耻心使得我哑然无言,在她面前抖个不停。我不敢开口,也不敢抬头,我的心慌得难以形容,这她不可能没有看出来。我决心向她坦白我心慌意乱,让她去猜原因:这等于在挺明白地告诉她是什么原因了。

    如果我既年轻又可爱,如果后来乌德托夫人心软了,我就会在这儿谴责她的行为举止。但情况并非如此,所以我只有赞美她,崇敬她。她作出的决定既是慷慨的,又是谨慎的。她不能突然疏远我而又不向圣朗拜尔讲明原委,因为是他让她来看我的,那样的话,就有可能导致两个朋友绝交,也许还会闹得满城风雨,这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她对我既敬佩又亲切。她可怜我的癫狂,但不是在迎合,而是深表同情,并尽力使我得以摆脱。她很高兴能为自己的情人和她自己保留一位她瞧得上的朋友。她每每高兴异常地对我说,等我冷静下来,我们仨之间的关系将是温馨甜美的。她并不总是只局限于这种友爱的劝诫,在必要时,也毫不客气地对我严加训斥,这也是我应该受的。

    我也在严责着自己。一旦独自一人时,我得冷静下来了。倾吐完了之后,心里就更加平静了,因为被撩起你的爱意的女人知道了你的爱之后,就好受多了。如果事情可能的话,我自责自己的那份爱的雄心本应治愈我的。我为了压抑这份爱,简直是摆出了一切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的操守、我的情感、我的准则、羞耻、无义、罪孽、辜负友人之托,以及贻笑大方,因为以我这把年纪,竟也大发少年狂,去恋上一位心已另有所属的女人,既不能有所回报,又没给我留下任何希望,岂不惹人耻笑?而且,这种狂热非但没有因坚持不懈而有所得,反而日益变得难以忍受。

    谁会料到,这最后一点考虑本应为其他的理由增加分量的,反而却把它们给抵消了?我在寻思:“我的癫狂只是有害于自己,我又何必顾忌呢?我难道对乌德托夫人来说是一个须小心提防的年轻骑士?人们见我自作多情地悔恨交加,会不会说我的献媚、我的外表、我的打扮是在诱惑她?唉!可怜的让-雅克,无拘无束地去爱吧,心安理得地去爱吧,别担心你的叹息有损于圣朗拜尔。”

    大家已经看到,我从未自命不凡过,即使是在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过。上面的那种想法是符合我的思想逻辑的,是对我的激情聊以自慰,从而使我一往情深地沉湎于这种激情之中,甚至嘲笑自己那不恰当的顾忌是因虚荣而非理智使然。对于正直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教训:邪恶在向他们进攻时,从来不是明目张胆的,而是想方设法突然袭击,总是用某种诡辩,而且常常是用某种道德把自己伪装起来。

    我有罪而不知悔,很快便肆无忌惮起来。请大家行行好,看一看我的激情是如何沿着我天性的轨迹,最终把我拖进深渊的。起先,为使我放心,她装出一副谦卑的神态,而且,为了使我放开手脚,进而将这种谦卑变成了疑虑。乌德托夫人一再提醒要本分,要理智,从未对我的痴情有片刻的迎合,但待我总是极其温柔,态度总是那么亲切友好。我不讳言,我若是认为她是真心实意的话,我对这种友谊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我觉得这友谊太过热忱,不像真的,因此我脑子里便产生了想法,以为这种与我的年岁、我的仪表很不合适的爱情,使我在乌德托夫人的眼里变得委琐卑劣了,以为这个年轻的轻佻女子只是想耍耍我,拿我过时的温情开开心,以为她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了圣朗拜尔,因此她的情人因恨我不够朋友而同她串通一气,合伙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招人耻笑。这种愚蠢想法曾使我在二十六岁时,在我所不了解的拉尔纳热夫人面前说了许多浑话,而今我已四十有五了,又是在乌德托夫人身边,要是我不知道她和她的情人都是非常正直的人,不会开这么狠心的玩笑的话,这种愚蠢的想法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乌德托夫人仍旧来看望我,我也急急忙忙地去回访她。她同我一样,喜欢步行,我们常在一个迷人的地方长时间地散步。我很高兴自己在爱她,又敢说出口来,要不是我的浑话毁掉了全部情趣的话,我本会置身于最甜蜜的处境之中的。我起先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在受其爱抚时怎么那么傻乎乎的,但我的心从来就不会对所思所想有丝毫的隐瞒,不久便把我的猜疑告诉了她。她想一笑了之,但这个方法并未奏效。这可能已使我感到怒不可遏了,所以她便换了腔调。她那同情人的温柔是战无不胜的。她责备了我,触动了我的心,她对我的无端畏惧表示出担忧,而我则滥用了她的担忧。我要求她证明她并没嘲弄我。她看到了,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可以使我心里踏实的了。我变得急不可耐,这一步是惟妙惟肖的。一个女人已经到了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步,竟然这么便宜地便脱身而去,真是令人惊讶,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凡是最亲密的友谊可以给予的,她都没有拒绝我,但她没有给予我任何会使她不忠的东西,而且,我很惭愧地看到,她的些微恩宠激发我感官的那种炽热,在她自己身上却引不起半点星火。

    我曾在某处说过,如果你不想给感官以刺激的话,你就绝不该给予感官任何东西。为了了解这句格言对乌德托夫人来说是多么不正确,她是多么不无道理地自持自重,就必须详细了解我们那长时间的、经常不断的亲切交谈,必须详细了解我俩在那四个月的相处之中,交谈的热烈劲儿。我俩是在一种两个异性朋友几无先例的亲密之中度过的那四个月,而且双方都自我约束,从未越雷池一步。啊!如果说我迟迟没有感受到真正的爱情的话,可我的心和我的感官当时可没少为它付出代价!如果连单相思都能引发这样的激情,那么,若是依傍在一个为我们所爱又爱我们的人身边,那所感受到的激情该是多大啊!

    但我说这是单相思是言之无理。我的爱看上去像是如此,但它是双方都有的爱,尽管不是彼此间的爱。我俩都各自陶醉于爱情之中了,她是在想她的情人,而我则在想她。我俩的叹息、我俩甜蜜的泪水融汇在一起了。我俩都是缱绻的知己,我们的感情有着许多相关之处,不可能在某一点上交织在一起。然而,在这种危险的陶醉之中,她一刻也未忘乎所以,而我则敢说,敢发誓,如果说我有时被自己的感官所诱惑,曾企图使她失节,但从未真正地想占有她。我那激情的炽热本身就把这激情给抑制住了。克己的职责激越着我的心灵。一切美德的光辉在我眼里把我心中的偶像给笼罩起来,因此玷污其神圣的形象无异于将它摧毁。我也许会犯下这个罪孽,我在心中成百次地犯下了它,但是,玷污我的索菲()①?啊,难道能这么干吗?不,不,我对她说过上百次,即使我有使自己得到满足的权利,即使她的意愿由我支配,除了某些短暂的狂热时刻而外,我都会拒绝以此代价来得到幸福的。我太爱她了,以至于不愿占有她。

    从退隐庐到奥博纳将近一法里。我常去那儿时,有时就在那边过夜了。一天晚上,我俩单独用完晚餐之后,便趁着皎洁的月色去园中散步。园子尽头有一片挺大的矮树林,我们走了进去,找到一处建有瀑布的漂亮树丛。那飞瀑是我给她出的主意,她同意后,让人修造的。永难磨灭的无邪和惬意的回忆!就是在这个树丛中,我同她坐在花儿盛开的槐树下的一片草地上,为了表达出我内心的情感,我找到了真正无愧这种情感的语言。这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我是崇高的,如果人们可以这样来称呼最温馨、最炽热的爱情所能给一个人的心带来所有这一切可爱而迷人的东西的话。我在她的腿上洒下了多少令人心醉的泪水啊!我让她也不由自主地流下多少这样的眼泪啊!最后,她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呼喊道:“不,从未有哪个男人像您这么可爱的,从未有哪个情人像您这么去爱的!可是,您的朋友圣朗拜尔在听着我们,而我的心是不会爱两次的。”我哀叹一声,便不说话了。我拥抱她。多么热烈的拥抱啊!但仅此而已。她独自一人生活已经六个月了,也就是说远离着她的情人以及她的丈夫。我差不多每天都见着她也已有三个月了。我俩单独晚餐过后,便在月光之下,一起待在一处树丛中,热烈无比、温情缠绵地交谈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在夜阑人静之中,离开朋友的怀抱,走出那片树丛,身、心都同走进树丛时一样的无瑕,一样的纯洁。读者们,你们去考虑这一切情景吧,我将不再多说什么了。

    请大家别以为,此时此刻,我的感官让我平静如水了,就像在泰蕾兹和妈妈身旁那样。我已经说过了,这一次是爱情,而且是迸发出全部能量、全部狂热的爱情。我将不去描绘我经久不绝地感觉到的心的骚动、颤抖、跳动、痉挛、虚弱。大家凭着她的形象在我心头所产生的效果就可以判断得出了。我说过了,退隐庐离奥博纳老远,我常常经景色迷人的昂蒂里山坡前往。我一边走一边幻想着我要去看望的那个女子,幻想着她将给予我的亲切接待,幻想着我到达时等着我的那个亲吻。单单这一个吻,这一个不祥的吻,在我还没尝到之前,就已经使我热血沸腾了,以致我晕晕乎乎,两眼发花,两腿发抖,站立不住。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坐了下来。我全身整个儿地乱了套了,快要晕过去了。我对这一危险早有准备,所以在去的路上,总是想方设法地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可是,还没走上二十步,那些同样的回忆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的情景全都向我袭来,使我无法摆脱。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我都不信我能独自一人安然无恙地走完这段路程。我走到奥博纳时,常常是软弱无力,疲惫不堪,人要散架,站都站不住了。可一见到她,我便恢复如初,在她身边,只觉得精力过剩,可又总也无用武之地,颇为苦恼。在我来的路上,在看到奥博纳的地方,有一个景色宜人的高处,人称奥林匹斯山,我俩有时各自相向地走到这儿来。我常常是第一个走到,我生来就是为了等她的,可这种等待让人多么心焦啊!为了分心,我便试图用铅笔写点情书,那是我本会用我最纯洁的鲜血来书写的情书,但我从未写完一封能够看得清的情书来。当她在我俩约定的石缝中找到一封这样的情书时,她除了可以从中看出我写它时的那副可怜相而外,什么也看不到。这种状况,特别是它的持续不断,在三个月的连续激动和克制之后,使我精疲力竭,好几年都未能缓过劲儿来,终于使我得了我将把它或者它将把我带进坟墓中去的疝气。这也许就是大自然所能造就的秉性最易激动又最为胆怯之人唯一的爱情享受。这也是我在世上最后的那段美好时日。此后,我一生中一连串的不幸便开始了,大家将会看到它们是接踵而至的。

    在我一生的全部过程中,大家都看到了,我的心如水晶般透明,弊着的稍微强烈点的感情连一分钟都藏不住。所以,可想而知,我对乌德托夫人的爱能藏得很久吗?我俩的亲密关系有目共睹,而我们也不藏藏掖掖,神秘兮兮的。这种亲密关系天生就无须保密,而且,乌德托夫人对我有着她无可自责的最亲切的友谊,而我对她则怀着除我而外再没别人能了解的理所当然的敬重。她为人坦率、大大咧咧、有口无心,而我则真诚、笨拙、自傲、急躁、狂热。我们自以为相安无事,却比我们真的干了越轨之事给人留下的把柄还要多。我俩都常去舍弗莱特,常在那儿会面,有时甚至还事先约好。我们在那儿像平日里一样地生活,每天都在正对着埃皮奈夫人的住所窗前的那个园子里并肩散步,畅谈我们的爱情、我们的义务,我们的朋友以及我们无邪的计划。埃皮奈夫人从窗户里观察我们,以为我们是在故意气她,因此眼里冒火,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女人一个个都有掩饰自己愤怒的本事,特别是在愤怒至极的时候。埃皮奈夫人脾气暴躁,却审慎善思,这个本事掌握得尤其独到。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怀疑,而且,她一面对我加倍地关心、体贴,而且几乎故意挑逗我,一面对其小姑子装出毫不客气的神气来,好像还故意在暗示我她瞧不起自己的小姑子。可想而知,她是不会得逞的,但这可让我遭罪了。我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撕扯着,既深为她对我的亲切所感动,又因见到她不尊重乌德托夫人而怒不可遏。乌德托夫人温柔得像天使一般,毫无怨言地忍受着一切,甚至对她嫂子都没有表示不满。再说,她常常着实大大咧咧的,对这类事情总是无所谓的,所以大半时间她根本就没有看出嫂子在鄙视她。

    我太专注于自己的激情,眼睛里只有索菲(这是乌德托夫人的一个芳名),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埃皮奈全家以及不速之客的笑柄。奥尔巴什男爵,据我所知,以前从未到过舍弗莱特,也算是这些不速之客中的一个。如果我像以后那样多疑的话,我就肯定会猜到是埃皮奈夫人安排好了,让他来看看日内瓦公民谈情说爱的好戏。可是,我当时愚蠢至极,连大家一目了然的事都没有看出来。然而,尽管我又傻又笨,但我仍能看出男爵比平时高兴,快活。他不像往日那样虎着脸看我,而是冲着我说出许多嘲讽的话,而我却一点也听不明白。我睁大眼睛,答不上话来。埃皮奈夫人跟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可我仍弄不清他们这是在发哪门子疯。由于并没有什么越过玩笑范围的,所以,即使我当时看出了门道,所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同他们一起打哈哈。但是,从男爵的那个快活劲儿,人们的确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要是我像以后回想起来一样地注意到这一点的话,当时就会让我忐忑不安的。

    乌德托夫人常去巴黎。有一天,在她从巴黎回来之后,我去奥博纳看她,发觉她很忧伤,而且看得出来,她哭过。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因为她丈夫的姐妹伯兰维尔夫人在场。但是,我瞅准一个空,向她表达了我的不安。她叹息着对我说:“唉!我非常担心,您的狂热将让我永世不得安宁。圣朗拜尔知道了,并且告诉了我。他倒是替我主持公道的,但挺生气,糟糕的是,他只告诉了我一部分。幸好,我没有对他隐瞒咱俩的关系,而且这也是他给促成的。我的信里尽在提您,宛如我的心里总装着您一样。我只对他隐瞒了您的那种失去理智的爱,我一直希望您能从这种爱中得到解脱,而他尽管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把这种爱当成了我的罪过。有人说我们的坏话,在伤害我,但随它去吧。我们要么一刀两断,要么您就像应该做的那样做。我不想再向我的情人瞒着点什么了。”

    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受到羞辱,无地自容,特别是因为自己的错,受到一个我原该成为其导师的年轻女人的义正词严的责备。我真恨我自己。要是受害者使我产生的怜惜使我心软的话,这种自我痛恨也许足以克服掉我的脆弱。唉!此时此刻,我的心正被四处渗进的泪水所淹没,哪儿还能硬得起来?这种怜香惜玉的心情很快便化作对卑劣的告密者的怒火。那帮人只看到一种有罪的却是情不自禁的感情的坏的一面,却不相信,甚至也想象不出补过之心的真诚和清白。我们没多久便得知是谁跟我们玩的这一手。

    我俩都知道,埃皮奈夫人同圣朗拜尔常有书信往来。这已不是她给乌德托夫人挑起的第一个风波了。她曾想方设法地要离间圣朗拜尔和乌德托夫人,而且有几次竟然得逞,令乌德托夫人心有余悸。此外,还有格里姆,我觉得他跟随加斯特利先生从军去了,同圣朗拜尔一样,正在威斯特法伦,他们在那儿有时碰碰面。格里姆对乌德托夫人曾有所表示,但未能遂愿,所以大为恼火,就再也没有看过她。大家都知道,格里姆一向装着谦谦君子,当他觉着乌德托夫人宁可爱一个比他年纪大的人而不爱他,而且,自打他巴结上大人物之后,开口闭口都把此人当作自己的随从下属,这时他的火气是可想而知的了。

    我起先只是对埃皮奈夫人有所怀疑,当得知我家中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我就确信无疑。当我在舍弗莱特的时候,泰蕾兹也常来,不是给我送些信来,就是对我那病体给予必要的照顾。埃皮奈夫人曾问过她,乌德托夫人和我是否常常通信。一听泰蕾兹说是,埃皮奈夫人便要她把乌德托夫人的信交给她,并向泰蕾兹保证,她将重新把信封好,不露痕迹。泰蕾兹并未对她的建议表示多么气愤,甚至也没把这事告诉我,只是把带来的信藏得更严实些而已。她的小心谨慎真是太好了,因为她一来,埃皮奈夫人便派人盯住她,而且,有好几次,竟大胆地让人半路上截住她,在她的围裙里面搜寻。尤有甚者,有一天,她主动提出要同马尔让西先生一起到退隐庐来午餐,这还是我住进退隐庐后的第一次。她趁我同马尔让西去散步的时候,同泰蕾兹及其母亲一起进了我的书房,催促她们把乌德托夫人的信拿给她看。要是泰蕾兹的母亲知道信在哪儿的话,那信就被交出去了。但幸好,只有女儿一人知道,她硬说我没有保留一封信。她的谎言无疑是充满着正直、忠诚、大度的,要是说破真情那就太无情无义了。埃皮奈夫人见无法糊弄住她,便竭力地激起她的妒意,责怪她太好说话,不长眼睛。她对她说:“您怎么会看不出他俩之间的罪恶勾当呢?如果明摆着的事您都视而不见,还需要有其他证据的话,那您就准备好,想法搜寻证据吧。您说他一看完乌德托夫人的信,就把信撕掉了,那好!您就把碎纸片全都捡起来,交给我,我来把它们给拼贴好。”这就是我的女友对我伴侣的教导。

    所有这些企图,泰蕾兹谨慎地对我隐瞒了很久。但是,她见我总这么困惑不解的,便认为有必要把真相告诉我了,以便我知道要对付的是谁,好采取措施,以应付别人对我的背叛。我真是怒不可遏,无法形容。我没有学埃皮奈夫人的样儿,鬼鬼祟祟的,也没有跟她斗心计,而是完全听凭我天生的急脾气的驱使,带着平常的那种轻率,公开地暴了起来。下面的信足以表明双方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大家可以从中看出我有多欠考虑。

    埃皮奈夫人的信(信函集A,第四十四号)

    我怎么老见不到您了,我亲爱的朋友?我为您放心不下。您一再地答应我说在退隐庐和我这里两头跑跑的!在这方面,我是让您有自由的。可一个星期都过去了,您却根本没来。要不是人家告诉我说您身体挺好的话,我还以为您病了呢!我前天、昨天都在等您,可是没见您来。上帝啊!您到底怎么了?您又没有什么事。您也没有什么苦恼,因为,我敢说,若有的话,您是会立刻跑来向我倾诉的。您难道病了不成?快点让我放心吧,求求您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愿这个“再见”能给我换来一个“您好”。

    复信

    星期三晨

    我还无法告诉您什么。我在等着心中更有数些,但我迟早会弄清楚的。在此期间,请您相信,被冤枉的人是会找到一个很热情的保护者来让那些造谣生事者后悔的,不管他们是谁。

    埃皮奈夫人的第二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五号)

    您知道不,您的信让我害怕。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我反复读了不下二十五次。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只看出您的不安和苦恼,看出您想等平静下来之后再告诉我。我亲爱的朋友,我们是不是就这么说妥了?我们的友情、我们的信任都怎么了?我怎么就失去了您的信赖了呢?您是冲我还是为我而生气呢?不管怎么说,您今晚就来吧,我求您了。要记住,一星期前,您曾答应过我,心里不藏任何事,有事就立即告诉我的。我亲爱的朋友,我深信这种信任……喏,我刚刚又读了一遍您的信,可我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它让我发抖。我觉得您极度地烦躁。我很想替您排忧遣愁,但又不知您为何如此,所以不知道该跟您说些什么。我所能告诉您的就是,在见到您之前,我同您一样的痛苦。如果您今晚六点不来这里的话,我明天就去退隐庐,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也不管我自己身体如何,因为这种焦虑令我寝食难安。再见,我亲爱的好友。尽管我不知您需要与否,反正,恕我冒昧地对您说一句,您得尽量当心,别一个人老这么焦虑不安的。一只苍蝇也会变成一只怪兽的。我常常有这种体会。

    复信

    星期三晚

    只要我依然如此焦虑不安,我就无法去看您,也无法接待您的来访。您所说的信任已不复存在,而且您也不容易再重新获得它了。现在,我在您的那番关切之中看到的只是,您盼着从别人的倾诉之中得到某种符合您目的的好处。而我的心对于向它敞开的心扉来说是无话不说的,可是对于诡计和奸诈却是紧闭着的。从您所说的看不懂我的信这一点上来看,我承认您一向机智过人。您以为我那么傻,会认为您没有看懂?不。不过,我将会以我的坦诚战胜您的心计。我将更明白地解释一番,以便您更加听不明白。

    两个相处甚得、有资格相爱的朋友,都是我亲爱的人。我心里很明白,您不会知道我指的是谁,除非我将他们的名字告诉您。我猜想,有人想拆散他俩,而且是利用我来使他俩中的一位心生嫉妒。这目标选得不太高明,但对那个居心叵测的人来说,似乎很合适,而这个居心叵测者,我怀疑就是您。我希望这变得清楚些了。

    这样一来,我最敬重的那个女人可能在我完全知晓的情况之下,卑鄙无耻地把自己的心灵和身子分赠了两个情人,而我,则也无耻至极地成了这两个懦夫中的一个。如果我知道您一生当中有哪怕一时一刻这样去想她和我的话,我会恨您到死的。可是,我要指责您的是,您这么说了,而不只是这么想过。在这种情况下,我闹不明白三个人中您想伤害的究竟是哪一个。您可要小心,您因不幸得逞而无法得到安宁了。我没对您也没对她隐瞒我所认为的某些关系的所有不好之处,但我想让它们通过与起因同样正当的办法得以终止,并让一种偷偷摸摸的爱情变成一种永久的友谊。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难道我能忍受不白之冤,让人利用来害我的朋友不成?不,我将永远不会原谅您的,我将成为您的不共戴天的敌人。只有您的隐私将受到我的尊重,因为我永远不做一个无义之徒。

    我相信目前的困惑不会持续很久的。我很快就会知晓我是否弄错了。那时候,我也许会有一些大错需要弥补,但那将是我平生最乐意做的事。可是,您知道我将如何在尚需在您身边度过的那极短的时间里,弥补我的过错吗?我将做除我之外没人会做的事,我将坦率地告诉您,社交界里是怎么看待您的,以及您在名声方面有哪些欠缺需加修补的。尽管您身边有许多所谓的朋友,但当您看到我离开之后,您就可以向真理道声永别了,您将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跟您说真话了。

    埃皮奈夫人的第三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六号)

    我不懂您今天早上的信是什么意思。这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因为事实如此。您今晚的信我倒是看懂了,但您别怕,我不会回复您,因为我正急于把它给忘掉。尽管您让我可怜,但我仍禁不住感到这封信使我心中充满了苦涩。我!对您玩诡计,搞奸诈!我!竟被指责干了最卑鄙无耻的事!再见了,我很遗憾,您竟……再见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再见了,我十分急切地想原谅您。您愿意的话,您可以来,您将受到比您猜疑的要好的接待。只是请您不必为我的名声操心劳神。别人的非议我并不介意。我行得正,这就足矣。此外,我真的不知道那两个对我来说跟对您来说一样亲爱的人儿出了什么事了。

    这最后的一封信使我摆脱了一个可怕的难堪,但又把我扔进了另一个也很可怕的难堪之中。尽管所有这些来信复信往返神速,都是一天内的事,但这短暂间隔足以令我心中冒火,并使我想到自己有多么不谨慎。乌德托夫人一再嘱咐我要保持冷静,让她独自一人去处理这事,而且,特别是在气头上,千万别公开决裂,闹得满城风雨。可我却用尽一切最明显、最恶毒的言辞去辱骂一个生性忌恨的女人,无疑是火上浇油。毋庸置疑,我从她那儿所能得到的只是一封极其高傲、极其鄙夷、极其蔑视的回信,致使我只好立即离开她家,否则就是天下第一大可耻的懦夫。幸而她比我预料的要机敏,复信措辞婉转,使我不致走上这一极端。可是,我必须或者是离去,或者是立即去见她,二者必居其一。我选择了后者,但考虑到解释时的态度,不免颇费踌躇。因为,怎样才能既解决了问题,又不累及乌德托夫人和泰蕾兹呢?我要是把她们的名字供出来,岂不连累她们!我最担心的莫过于一个翻脸不认人而又善搞阴谋的女人对撞上其枪口的人的报复了。正是为了防止这种不幸,所以我在自己的信中只是说怀疑,而没有举出证人。显然,这样一来,我那么发火就更加不可原谅了,因为不能光凭一些单纯的猜疑,便像我刚刚对待埃皮奈夫人那样,去对待一个女人,特别是对待一位女友。但是,我这时却不卑不亢地完成了一件伟大而高尚的任务:我承担了一些更加严重的错误,以消除我潜藏着的错误和软弱,而那些所谓的严重错误则是我不能犯也从未犯过的。

    我无须对付我所惧怕的那场交锋,我因为胆怯而避开了它。埃皮奈夫人一见到我,立即热泪滚滚地搂住了我的脖子。这种出乎意料而且是来自一位老朋友的欢迎令我感激至极,我也随之热泪纵横。我对她说了几句没有多大意义的话,而她对我说的话则更加没有意义,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饭菜已摆好,我们便入了席。席间,在等待我以为挪到晚餐以后的那场解释的时候,我愁眉苦脸的,因为我心里一点事都搁不住,最漫不经心的人也能看出我心里的哪怕一点点的焦虑。我那副尴尬相本该鼓起她的勇气的,可她并没有去冒这个险,晚餐后同晚餐前一样,都没去作什么解释。第二天也没进行解释,我俩只是默然相对着,顶多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者我说几句诚恳的话语,以向她表明,我的怀疑尚无根据,诚心诚意地向她保证,如果怀疑是毫无根据的,我将永生永世地弥补自己的过失。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好奇心,没想知道我到底怀疑些什么,也没想知道我是怎么会产生怀疑的,因此,我俩一笑泯恩仇,双方在见面时一拥抱,便尽释前嫌了。既然至少在表面上她是唯一受到伤害的人,我觉得她自己都不想弄明白的事,就轮不着我去澄清了,所以我便怎么来就怎么回去了。而且,我又继续像从前一样地同她相处了,很快便几乎全部忘掉这场口角,而且还傻乎乎地以为她也把这事置诸脑后了,因为她看上去不再回想这事了。

    大家很快就将看到,这还不是我的软弱给我造成的唯一痛苦,我还有一些其他更大的苦恼,但那并不是我自找的,而是因为有人想让我更加孤独、更加痛苦,才想把我从孤独中硬拉出来。这些苦恼源自狄德罗和奥尔巴什那帮人。自打我在退隐庐住下之后,狄德罗不是亲自出马,就是通过德莱尔不断地向我发难,而且,我很快便从德莱尔打趣我在乱树丛中乱跑的玩笑话中看出,他们多么高兴把隐士说成是风流情种啊。但是,我之所以同狄德罗闹翻,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另有更加严重的缘由。《私生子》发表之后,他给我寄来了一本,我像大家对待一个朋友的作品一样兴致勃勃、专心致志地读了。当读到他附进其中的用对话拟就的诗论时,我很惊奇,甚至有点伤心地发现,有好些话语是冲着离群索居者的,这虽令人不快但尚可容忍。可是其中有这么一个论断就太尖刻、太粗暴、太过露骨了:“只有恶人才是孤独的。”这种论断模棱两可,我觉得有两重意思:一个正确,另一个谬误,一个人既然是孤独者,他就不可能也不想去损害任何人,因此,他也不可能是个恶人。这个论断本身就需要加以解释,特别是作此论断的人有一个离群索居的朋友,这就更需要他作出解释了。我觉得,或者是他在发表时忘了这个孤独的朋友,或者,如果说他记起了这个朋友,但至少在提出这个一般性的格言时,不仅没有把自己的那位朋友,而且也没有把那么多古今有之的、在退隐中寻求安宁和平静的受人尊敬的贤哲,看作可敬而正确的例外,而竟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开天辟地

    第一回,竟敢以他那支秃笔,不由分说地一律斥之为恶人,这太让人恼火,而且也太不地道了。

    我真心喜欢狄德罗,我由衷地敬重他,而且我也信心十足地指望着他对我也怀有同样的感情。可是,我十分恼火的是,他在我的爱好、志趣、生活方式以及所有一切只与我个人有关的事情上,总在与我作对,乐此不疲。看到一个比我年轻的人,想把我当作孩子似的摆布,我愤懑至极。他总是约人相见,又无故缺席,接着又心血来潮地重新相约,旋即又是失约,真令我十分厌烦。我每月都要白等他三四次,而且,我还一直跑到圣德尼去迎候他,最后,干等了他一整天,只好怏怏不乐地归来独自晚餐,心里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尊重人感到很不是滋味。他最后的那一次失约尤为严重,更使我寒心。我于是写信向他抱怨,但语多温柔亲切,我写着写着,泪水便沾湿了信纸。我的这封信应该是能感动得他也流出眼泪的。大家一定猜想不出他是怎么回我这一封信的。我把他的回信一字不漏地抄录如下(原件见信函集A,第三十三号):

    我很高兴我的作品让您喜欢,感动了您。您不同意我对隐士的看法,您想为他们说多少好话您就说吧,您将是世界上我唯一要为之说好话的隐士。如果我说的话您不生气的话,我还有好多话要对您说。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呀!如此等等。有人告诉我说,埃皮奈夫人的公开信中有一句话,大概令您十分伤心,要不就是太不了解您的灵魂深处了。

    这封信的最后两句话必须解释一下。

    在我刚住进退隐庐时,勒瓦瑟尔太太似乎很不高兴,觉得这住处太孤单飘零了。她抱怨的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便建议她,如果她觉得巴黎好的话,我就送她回巴黎,并为她付房租,还像她在我身边一样地关心照料她。她拒绝了我的建议,口口声声说是在退隐庐非常高兴,说是乡间的空气对她大有好处。大家可以看到,此话不假,因为她在这儿可说是变得年轻了,而且比在巴黎时身体也好得多。她女儿甚至肯定地对我说,如果我们真要离开退隐庐,她打心眼里就会非常气恼的,因为退隐庐确实是一处迷人之所,而她一向又非常喜欢侍弄园子和果树,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她还说,她以前说的全是别人让她那么说的,好想法把我劝说回巴黎去。

    此计不成,他们便想通过让我于心不安来获得好意劝说所未能获得的效果,说我把老太太留在乡下,远离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可能需要的救护简直是犯罪,根本就没去想她同其他许多老太太都会因乡间清新空气而延年益寿,而他们所说的救护,我家门口的蒙莫朗西就有。照他们的说法,只有巴黎才有老人,别的地方老人就活不下去了。勒瓦瑟尔太太吃得多,又暴饮暴食,常吐酸水和泻肚,一泻就是好几天,但泻泻反倒好。她在巴黎时也从不在意,听其自然。到了退隐庐,她也如法炮制,很清楚没有比这法子更好的了。可他们却不管这些,说是乡下没有医生和药剂师,让她留在乡下就是想置她于死地,尽管她在乡下身体很好。狄德罗本该明确一下,人到多大年岁就不许让他住在巴黎以外,否则当以谋杀罪论处。

    这就是他对我的两条严厉指控之一,他因此而不把我排除在他的“只有恶人才是孤独的”那条论断之外,而且,这也是他那感人的惊呼以及他好心好意地加上的“如此等等”的意义:“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呀!如此等等。”

    我认为回答这种指责的办法,最好莫过于让勒瓦瑟尔太太本人来说说。我请求她给埃皮奈夫人写一封信,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为了让她更放松一些,我不想去看她的信,并把我要抄录的下面这封信拿给她看。这封信是我写给埃皮奈夫人的,谈及我想对狄德罗的另一封更加严厉的信的答复,但埃皮奈夫人不许我寄出去。

    星期四

    勒瓦瑟尔太太大概要给您写信,我的好友。我请求她实实在在地把她的想法告诉您。为了让她无所顾忌,我跟她说,我不想去看她写的信,我请您别告诉我她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既然您反对,那我就不把我的信寄出去了。可是,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假使我错了,那简直是卑鄙无耻,虚伪透顶,可我是绝不会这样的。《福音书》训诫我们,被人扇了左脸,就把右脸伸去让人打,而不是叫人求饶。您还记得喜剧中的那个人()①吗?他一面拿着棍子打人,一面还在叫着“救命”。哲学家()②演的就是这个角色。

    您可别高兴,以为坏天气会阻止他前来。他的怒火将会给予他友谊所不能给予他的时间和精力,而这将是他生平头一次说好要来就来了。他宁可累死,也要前来亲口把他信里对我的辱骂冲我吐出来,而我则只有耐心地听着他骂。他回到巴黎之后就会病倒,而我则按照惯例,成为一个怙恶不悛的人。怎么办呢?只好忍受着。

    您难道对此人的聪颖不欣赏吗?他曾想坐车来圣德尼接我去吃饭,然后再用车把我送回来(见信函集A,第三十三号)。可是,一个星期之后(见信函集A,第三十四号),他手头拮据,只能徒步走到退隐庐来。用他的话来说,那是他发自内心的话,这倒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这么说来,一个星期的工夫,他的经济状况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令堂大人贵体欠安,我对您的忧伤深表同情。不过,您也看到了,您的忧伤并不及我的痛苦。看到我们所爱之人染疾,虽说痛苦,但总不及看到他们受到不公正的残酷对待来得伤心。

    再见了,我的好友,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谈论这桩不幸的事。您让我去巴黎,而且是冷静地去,说这将使我今后感到快乐的。

    根据埃皮奈夫人的建议,我把我对勒瓦瑟尔太太的所作所为写信告诉了狄德罗。由于勒瓦瑟尔太太像大家所能想象的那样,选择留在退隐庐,说她在这儿身体很好,总有人陪伴,生活得挺快活,所以狄德罗不知道再怎么欲加我之罪了,便把我这个小心谨慎的做法也算成了一条罪状,并且还把勒瓦瑟尔太太继续留在退隐庐算成了我的另一条罪状,尽管是她自己愿意继续留下来的,而且无论过去和现在,只要她愿意,她都可以再回巴黎去生活,并仍可以得到我的资助,就如同在我身边时一样。

    这就是我对狄德罗第三十三封信的第一个指斥的答复。而对他的第二个指责的解释,就在他的第四十四封信里:

    “文人”(这是格里姆对埃皮奈夫人儿子的谑称)大概已经写信告诉您,城根下有二十个穷人又冻又饿,奄奄一息,正等着您布施点小钱给他们哩。我们常常闲聊的就是这类题材。如果您听见其余的那些话,您会像听了这种话一样开心的。

    下面是我对狄德罗似乎极为自豪的那可怕的论据的答复:

    我认为我已经回答这“文人”,也就是一位总包税吏的公子了,说我并不同情他所看见的在城根下等着我布施几个小钱的那些穷人。我说很明显,他已经对他们大加施舍了,我是在请他代替我这么做的。巴黎的穷人不会因为他代替我而抱怨的。我将很不容易替蒙莫朗西的穷人们找到他们更加迫切需要的这么好的一个人。这儿有一位可尊敬的好老人,他劳苦了一辈子,现在干不动了,已风烛残年,将会冻饿而死。我每个星期一都给他两个苏,比我可能布施给城根下的那些穷人一百个里亚尔()①都觉得心里舒坦。你们这些哲学家,你们真爱开玩笑,把城里的所有居民都看作与你们的职责紧密相连的唯一的人。只有在乡间人们才学会了爱人类,服务人类,而在城市里,只能学会蔑视人类。

    可见一个聪明人糊涂到多么离奇的程度,他竟然大言不惭地把我离开巴黎说成是一大罪状,声称我自己的所作所为证明了,人们不能远离首都而生活,否则就是个恶人。我今天真不明白,我怎么就没对他嗤之以鼻,不予理睬,反而蠢乎乎地回答他,而且还要生气。然而,埃皮奈夫人的决定以及奥尔巴什那帮人的鼓噪把我弄得晕头转向,让他们大获其利,以便都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是我的不对,而且狄德罗的拥护者乌德托夫人还想叫我去巴黎看看狄德罗,让我主动地与他和解。但尽管我很诚恳,实心实意,可和解却没能持续多久。她所借助的赢得我心的理由就是,此刻狄德罗正身遭不幸。除了《百科全书》激起的那场风暴而外,他当时正因其剧本而遭到极猛烈的抨击。尽管他在剧本前面写了一篇题记,人们还是指斥他全部抄袭了哥尔多尼()②的东西。狄德罗比伏尔泰对批评更敏感,苦恼至极。格拉菲尼夫人甚至心怀叵测地散布流言,说我为此而与狄德罗绝交了。我觉得公开予以否认是既公正又仗义的事,于是我便不仅去同他一起待了两天,而且就住在他家里。这是我自打住进退隐庐后,第二次去巴黎。我第一次去巴黎是为了探望那个可怜的戈弗古尔的,他当时中风了,后来一直没康复。在他得病时,我一直守在他的床头,直到他脱离危险为止。

    狄德罗很好地接待了我。一个朋友的拥抱,把一切是是非非全给抹掉了!此后,心里还能有什么芥蒂呢?我俩并未作多少解释。彼此相骂无须解释。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忘掉这一切。没有耍什么心眼,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这跟同埃皮奈夫人不一样。他把《一家之长》的提纲拿给我看。我对他说:“这就是对《私生子》的最好的辩护。您要沉住气,精心写好这个本子,然后,一下子扔到您的敌人们的面前,让他们看看。”他这么做了,效果甚佳。将近六个月前,我就把《朱丽》的头两部分寄给了他,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可他还没有看过。我俩便一起读了一个分册。他觉得满纸“芜杂”,这是他的用语,也就是说,废话连篇,冗词赘句太多。这一点我自己也早已感觉到了,但那是高烧下的呓语,我一直未能删改掉。最后的几部分就不这样了。特别是第四部分,还有第六部分,都是遣词造句的杰作。

    我到后的第二天,他一定要领我去奥尔巴什先生家晚餐。我俩的心思各异,因为我甚至都中止化学手稿的合同了,因为我气愤不过,不想为这手稿而向这种人表示感激涕零()①。但狄德罗得胜了。他对我发誓说,奥尔巴什先生打心眼儿里喜欢我,应该原谅他那副腔调,因为他对任何人都那个德行,而且交情越深,他脾气越大。他还游说我说,那稿子的报酬两年前就付了,拒绝接受是对付稿酬的人的一种侮辱,付稿酬的人又没有什么错,而且,拒绝接受的话,甚至可能引起误解,以为是在私下里责怪不该拖这么久才清账似的。他还补充说道:“我每天都见到奥尔巴什,我比您更了解他的心理状态。就算您有理由对他不满,难道您还能以为您的朋友会劝您干卑贱丢人的事吗?”总之,由于我一向懦弱,我被他牵住了鼻子,于是,我俩便前往男爵家晚餐去了。男爵像往常一样地接待了我,但他妻子对我很冷淡,几乎不太客气。我认不出那个卡罗利娜了,她做姑娘时,对我可是非常和蔼可亲的。我很早以前便似乎感觉到了,自从格里姆常去埃纳家之后,这家人就对我看不顺眼了。

    当我在巴黎的时候,圣朗拜尔从部队上回来了。由于我不知道他回来,所以我是在回到乡下之后才见到他的,先是在舍弗莱特,然后是在退隐庐,他是同乌德托夫人一起来邀我去吃饭的。可想而知,我一见到他们,该有多么高兴啊!而且,当我见到他俩情意相投时,我就愈发地欣喜万分。我很高兴没有干扰他俩的幸福,自己心里也很幸福。而且,我可以发誓,在我意乱情迷期间,特别是在此时此刻,即使我能把乌德托夫人从他手里夺过来,我也不会愿意这么干的,况且,我连这种念头都不会有的。我觉得她在爱圣朗拜尔时是那么可爱,以至于我想象不出,她若是爱我时是否也能如此可爱。我并不想拆散他俩,在我癫狂痴迷时,我真正希望于她的是,她能让我爱着她。总之,不管我对她如何地心醉神迷,但我仍觉得做她的知己和做她的垂爱对象一样甜蜜。我从没有一时一刻视他的情人为自己的情敌过,而总是把他看作自己的朋友。有人会说,这还算不上是爱情,但没关系,反正这胜于爱情。

    至于圣朗拜尔,他处事正派、明智:由于只有我一人是有罪之人,我也就是唯一受到惩罚的人,但受到的是宽大为怀的惩罚。他对待我虽严厉,但却友好,而且,我还看出来,我虽失去了一点他对我的敬重,但他对我的友谊毫发未损。我对此感到宽慰,因为我知道,敬重将比友谊容易恢复,而且,我也知道,他十分通情达理,不会把一时间的情不自禁的软弱同生性恶劣混为一谈的。如果说在所发生的事情上我有错的话,那我的错也不大。难道是我去追他的情妇的吗?难道不是他把她给送上门来的吗?难道不是她跑来找我的吗?我能避而不见她吗?我能有什么法子?是他俩造的孽,可受苦的却是我。他要是换到我的位置,也会像我一样干的,也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不管乌德托夫人多么忠诚,多么可敬,但她终归是个女人。他远离她,这就造成了无数的机会,因为诱惑是强烈的,要是换上一个更加胆大的男人,她就很难总能卓有成效地抵御住诱惑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俩能够克制住自己,从不越雷池一步,肯定是难能可贵的了。

    尽管我在心灵深处为自己振振有词地辩解了一番,但驳斥我的表面现象不胜枚举,所以我心中始终压着一种无法克服的羞愧,以致在他面前,总有一种犯罪感,而他也借此对我大加羞辱。只举一例,便可看出这种彼此关系。饭后,我把去年写给伏尔泰的信念给他听,这封信他是早就听说过的。我念的时候,他竟睡着了,可我,从前是那么高傲,今天又是这么愚蠢,竟根本不敢停下不读,以致他打着呼噜,我却仍在继续地读。我是那么卑躬屈膝,他是那么得意洋洋。但是,他为人仗义豪爽,所以,他在报复我时,也只是趁只有我们三人在场的时候。

    他又走了之后,我发现乌德托夫人对我的态度大大地改变了。我很惊奇,仿佛没有料到似的。我为之所动,大大超过应有的程度,这使我非常痛苦。似乎我期待着能医治我的那所有一切,只不过是在把那支我折断而未拔出的箭更深地扎进我的心房。

    我决心完全战胜自己,不遗余力地把自己的疯狂激情变成一种纯洁而持久的友情。我为此而制订了最为美好的计划,而为了执行这些计划,则需要乌德托夫人的帮助。当我想跟她提起此事时,发现她心不在焉,面有难色。我感觉到她同我在一起已不再愉快了,而且,我也清楚地看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只是她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一直没能知晓。我无法弄清她的这种变化使我很伤心。她向我追回她的信,我老老实实地全部退还了她,可她竟然怀疑我的老实态度,真是对我的极大羞辱。这种怀疑无异于又在我的心上出乎意料地捅了一刀。我的心她原该十分地了解才对。她还给了我公道,但不是立即还给的。我明白,她对我还给她的那包东西进行了检查之后,才感到怀疑我是不对的。我甚至看出她为此而心中有愧,这使我心里平衡了一些。她要回了她的信,就该把我的信归还给我。可她对我说,信被她烧了。现在该是我产生怀疑了,而且,我承认,我至今仍在怀疑。不,像这类的信,人们是绝不会付之一炬的。人们发现《朱丽》里的信就像火一般的热。啊,上帝!要是看到那些信该有何想法呢?不,不,能够激发起这么炽热的激情的女人是不会有勇气把激情的证据烧掉的。不过,我也不害怕她去滥用这些证据,我认为她不会这么做,再说,我也早有防备。我那愚蠢而强烈地害怕被人耻笑之心使我在开始通信时,便采用了一种使我的信无法让他人看的笔调。我把我沉醉痴迷时与她的亲昵发展到以“你”来称呼她,而且,称呼得多么甜甜蜜蜜啊!她肯定没有对此感到不悦。但她还是多次抱怨过,不许我这么称呼她,但并未能奏效。她的抱怨只不过是惊醒了我的胆怯,可我却舍不得退回去。如果这些信还在,并且有朝一日重见天日的话,大家将可以看到我曾经是怎么地爱过。

    乌德托夫人的冷淡给我造成的痛苦,以及我因此觉得的冤枉心情,使我作出了奇特的决定:向圣朗拜尔本人诉苦。在等着我就此事写给他的信产生效用的同时,我便沉湎于我本该早点寻求的种种消遣之中。当时,在舍弗莱特举行盛会,我为此准备音乐。一想到能在乌德托夫人面前显一显她所喜爱的艺术,我便来了兴头,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也有助于我劲头十足,那就是想表示一下,《乡村占卜者》的作者是懂音乐的。因为我早就发现,有人在暗中使坏,想使大家对此抱有怀疑,至少是怀疑我不会作曲。我在巴黎的初期作品,我在迪潘先生家和波普利尼埃尔先生家受到的一次次考验,我十四年来,在最著名的艺术家中间,并且是当着他们的面谱写的大量乐曲,最后,还有那部歌剧《风流诗神》甚至《乡村占卜者》,我为菲尔小姐专门写的、她在宗教音乐会上演唱的那首经文歌,以及我同最伟大的大师们一起就这门艺术所参加的那么多的研讨会,似乎全都应该防止或消除这样的一种怀疑。可是,持这种怀疑的甚至在舍弗莱特也大有人在,而且,我看得出,埃皮奈先生也不例外。我假装并未觉察到这一点,专门替他作了一首经文曲,献给舍弗莱特小教堂,并请他根据自己的喜好为我提供歌词。他责成他儿子的家庭教师德里南去写。德里南把适合主题的歌词弄好给我之后一个星期,经文歌便谱写完成了。这一次能气坏艺术之神阿波罗,我还从未写出比这更加浑厚有力的音乐来过。歌词是以这句话开头的:Ecce Sedes bicTonantis()①。开头的磅礴气势与歌词交相呼应,而随后的全部曲子音调美极了,使大家惊叹不已。我喜欢用大乐队,于是,埃皮奈便把最好的合奏乐师集中了起来。意大利歌手布吕娜夫人演唱了这首经文歌,而且乐队伴奏得非常之好。这首经文歌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以至于后来还被弄到宗教音乐会上去演唱,尽管有人暗中捣鬼,而且演奏得甚差,但仍两次获得热烈的掌声。我还为埃皮奈先生的生日构思了一个半是正剧半是哑剧的本子,由埃皮奈夫人把它写了出来,而谱写音乐的还是我。格里姆一到,就听说了我在和声方面的成功。一小时之后,大家便不再说起这事了,但据我所知,至少大家不再怀疑我是否会作曲了。

    我本已不太喜欢舍弗莱特,格里姆一来,我便觉得再待下去简直是活受罪,因为我还从未见过有谁像他那副神气的,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他来的前一天,我便被从我住的那间贵宾屋请了出来。那间屋与埃皮奈夫人的房间紧挨着,大家忙着收拾好给格里姆先生住,给我换了一间较远一些的房间。我笑着对埃皮奈夫人说:“喏,这就叫后浪推前浪。”她显得很窘迫。我当天晚上便更加明白缘何要我挪窝了,因为我得知在她的房间和我搬出的那个房间中间,有一个暗门,她以前认为没有必要指给我看。她同格里姆的关系无论是在她家里还是在社会上,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她丈夫都一清二楚。可是,尽管我知道她更为重要的一些秘密,而且她也知道我守口如瓶,可她却不愿向我吐露这事,反而矢口否认。我明白,她的这种保留态度源自格里姆,后者知道我的所有秘密,却不愿让我知道他的任何秘密。

    我旧有的感情尚未熄灭,而且此人也有一些真正的长处,这使我对他仍抱有好感,然而这经不起他对这种好感的一味摧残。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一如蒂菲埃尔伯爵()②,我向他致意,他几乎都不搭理,从来就没有问候过我一次,而我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跟他说话了。他到处冒尖,到处都抢风头,从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如果他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倒也还罢了。我仅从他那无数的例子中举一例,大家就可以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了。有一天晚上,埃皮奈夫人稍感不适,就让人给她送点吃的去她房间,然后便上楼准备坐在炉火旁吃晚饭了。她要我跟她一起上楼,我就去了。格里姆跟着也上来了。小桌子已经摆好,只有两份餐具。上菜了,埃皮奈夫人坐在了炉火的一边,格里姆搬起一张扶手椅,坐到炉火的另一边,把小桌子往他俩中间拖了过去,展开餐巾,准备吃饭,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埃皮奈夫人满脸通红,为了让他能改正他的粗鲁,便要把她自己的座位让给我坐。可格里姆一句话也不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总不能挨近炉火吧,所以决定在房间里踱步,等人给我添上一份餐具来。他竟让我在离火很远的桌子顶头吃了饭,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我身体不好,又比他年长,跟这家人相识比他早,还是我把他介绍来的哩,他现在成了女主人的宠儿,本该对我尊重客气才是。在所有的事情上,他对待我的态度都同这次一样。他不光是把我看成低他一等的人,而且把我视作一文不名。我几乎认不出当年在萨克森-哥特王储家以得我一盼为荣的那个老夫子了。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为什么一面不屑一顾、板着脸侮辱我,一面又在所有他知道与我相识的人中间大肆吹嘘他对我一往情深。一点不假,他对我是表示过友好,但那只是同情我的穷困潦倒,哀叹我的苦命,可我自己却并不觉得穷,觉得苦。他还说,他一直想周济我,可我不知趣地拒绝了,使他觉得很伤心。他就是用这一手来让人赞赏他的多情、侠义,而谴责我的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并让人于不知不觉之中相信,在像他这样的一个保护者与像我这样的一个落魄者之间,只是一个施与、一个沐恩的关系,而想不到,即使如此,也应有一种平等的友谊存在着。就我而言,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我在什么事上欠过这位我的保护者的情。我借过钱给他,可他从未借过钱给我;他生病时,我守护过他,而我患病时,他几乎都没来看过我;我把我所有的朋友都介绍给了他,可他从未介绍他的任何一位朋友给我;我曾竭尽全力地去为他宣扬,可他……如果他也宣扬过我的话,那也很少是当着众人的面,而且是采取的另一种方式。他从来就没有帮过或者说过要帮我任何忙。他怎么就成了我的保护者了呢?我怎么就成了他的被保护人了呢?这我以前可没弄懂,现在仍旧不明白。

    他对所有的人都程度不同地表现出傲气,这倒是不假,但没有对谁像对我这样的粗鲁。我记得有一次,圣朗拜尔差点儿拿起他的盘子向他脑袋砸过去,因为格里姆当着全桌的人指斥他说谎,粗暴地对他说:“这不是真的。”他除了生来就说话武断,还有着一种小人得志的神气,蛮横得简直到了可笑的程度。他趋炎附势,忘乎所以,竟至摆出一副显贵中最没头脑的人的那种架势。他对自己的仆人从来就是叫“喂!”仿佛仆人多得不计其数,老爷不知谁在当班似的。他让仆人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是把钱朝地上一扔,而不是把钱交到仆人的手上。总之,他忘了仆人也是人,不管是什么事,都对仆人倍加侮辱、嫌恶不屑,以至于埃皮奈夫人推荐给他的那个很好的可怜孩子最后辞工不干了。他并没别的什么抱怨,只说是受不了这种对待:他成了这个新“自命不凡的人”的拉弗勒尔。

    他既自视甚高,又贪慕虚荣,虽长着两只迷迷糊糊的圆眼睛,一张呆滞发木的脸,却对女人有所图谋,自从与菲尔小姐闹了那段笑话之后,他在好多女子眼里竟成了一颗情种。这使他学起时髦来,养成了女人般的洁癖。他开始修饰打扮,梳妆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大家都知道他涂脂抹粉。我原先是不相信的,后来也开始相信了,不仅是因为看见他的面色鲜亮了,并在他的梳妆台上发现了一瓶瓶的脂粉,而且,有一天早晨,我走进他的房间时,看见他正用一把特制的小刷子在刷指甲,见我来了,仍挺自豪地在继续刷着。我断定,一个能每天早上花两个小时去刷指甲的人,那完全可能会花上点工夫去用白粉把脸上的坑坑洼洼给填平的。老好人戈弗古尔并非尖酸刻薄之人,也挺风趣地给他取了个绰号:“白面魔王”。

    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一些可笑的小事,但与我的性格水火不容。这使我终于对他的性格产生了怀疑。我难以相信,一个如此昏头昏脑的人,能够把心放在当中。他总吹嘘自己心地善良,注重感情。可他却有着只有灵魂卑劣者才有的一些缺点,这又如何与他所吹嘘的相一致呢?他既然有着一颗对身外之事始终激情满怀的心灵,怎么会老是为自身的那么多区区小事而操心劳神呢?哦!上帝呀!但凡感觉到自己的心被这种圣火燃烧着的人,总在设法把心思吐露出来,把心中的一切展现出来,总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绝不会作任何的粉饰。

    我想起了他的道德纲领,那是埃皮奈夫人告诉我的,也是她所采纳的。这个纲领只有一条,那就是:人的唯一义务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随心所欲。这种道德观,当我听到时,让我不胜感慨,尽管我当时还只是把它当成一句笑话。但是,我很快便看到,这一信条确确实实是他的行为准则,而且后来我有了许许多多深受其害的证明。这也就是狄德罗曾多次跟我谈及但从未向我阐释的那种内心信条。

    我还想起好几年前就有人一再地警告我,说此人虚假、玩弄感情,特别是不喜欢我。我还想起了好几个有关的小插曲,是弗朗格耶先生和舍农索夫人讲给我听的。他俩都瞧不起他,而且应是了解其人的,因为舍农索夫人是已故弗里森伯爵的亲密女友罗什舒阿尔夫人的女儿,而弗朗格耶先生当时同波利尼亚克子爵过从甚密,正当格里姆开始踏进王宫府邸()①的时候,他已在那里住了很久了。巴黎的人都知道,弗里森伯爵死后,格里姆如丧考妣,因为他在受到菲尔小姐的严责之后,需要维护他所沽钓而来的名声,而如果我当时眼睛亮堂些的话,本会比任何人都能看得更清楚其中的虚假。他被硬拉到加斯特利府去,痛不欲生的样子装得惟妙惟肖。在府里,他每天早晨都跑到花园里痛哭一场,只要是府中的人能看到他,他便用浸满泪水的手帕捂住眼睛,可是,一旦转过一条小径,有些他没想到的人就会看到他立即把手帕装进口袋,拿出一本书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巴黎,不过,很快也就被人遗忘了。连我自己也忘了这事,只是有一件与我相关的事使我又记起它来。我住在格勒内尔街,病得要死,而他当时住在乡下。一天早晨,他气喘吁吁地跑来看我,说他是刚从乡下赶来的。不一会儿,我便知道,他是头一天从乡下上来的,有人还看见他在看戏哩。

    这类事,我想起很多很多,但是,令我感触最深的却是,我很惊奇,自己怎么这么晚才看透他。我把我所有的朋友无一例外地全介绍给了格里姆,他们也全都成了他的朋友。我简直与他形影不离,几乎不愿看到有哪一家我能进去而他却不能进去的。只有克雷基夫人拒绝接待他,而我也就从此不再去看她了。格里姆自己也交了另外一些朋友,有的是凭自己的关系,有的是经由弗里森伯爵介绍。在他的这些朋友当中,没有一个成为我的朋友的。他从来就没有吭过一声,让我至少跟他们认识一下,而且,我有时在他家里遇上的那些人,从来就没有一个对我表示出丝毫的友善来,就连弗里森伯爵也是如此。他是住在伯爵家的,因此,若能与伯爵有点交往,我会很高兴的。弗里森伯爵的亲戚舍恩伯格伯爵也是如此,而格里姆同他关系更加亲密。

    不仅如此,我所介绍给他的我的那些朋友,在认识他之前都与我亲密无间,待认识了他之后,全都显然地变了。他从未介绍给我任何一个他的朋友,而我却把我所有的朋友全介绍给他了,并且,他最后全把我的朋友给夺走了。如果说这就是友情的结果的话,那仇恨的结果又该是什么呢?

    就连狄德罗一开始也多次提醒过我,说格里姆并不是我的朋友,尽管我对他那么信任。可后来,当他自己也已不再是我的朋友的时候,他便改变了腔调。

    我以前处理我那些孩子的办法是用不着别人帮忙的,可我告诉了我的朋友们,目的只是让他们知道,以便在他们眼里,把我这个人看得比本人要好。我告诉的这几个朋友一共是三位:狄德罗、格里姆、埃皮奈夫人。杜克洛是我最应该告诉的,可偏偏我没告诉他。但他知道了这件事。是谁告诉他的?我不得而知。这种不义之事不太可能是埃皮奈夫人所为,因为她知道,如果我也学她的样儿的话,我是有办法狠狠地报复她的。剩下的只有格里姆和狄德罗了,他俩在许许多多的事情上都一个鼻孔出气,尤其是在反对我的时候,因此,非常可能是他俩共同搞的罪恶阴谋。我没有把这秘密告诉杜克洛,因此,他本是有权随便说出这事来的,但我敢打赌,他是唯一保守此秘密的人。

    格里姆和狄德罗在共同策划把“女总督们”从我身边夺走的时候,曾努力要把杜克洛拉进来一起干,但遭到了他鄙夷不屑地拒绝。我只是在后来才从他那里得知他们之间在这件事上所发生的事情。不过,从那时起,我已从泰蕾兹嘴里知道了不少情况,看出这其中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看出他们如果说是不想拂逆我的意愿的话,也是想摆布我,至少是要瞒着我,或者他们是想利用这两个女人来当工具,以实现什么阴谋。这一切肯定不是正大光明的。杜克洛的反对就无可辩驳地证明这一点。谁愿意相信这是友谊,那就相信去好了。

    这种所谓的友谊让我在家里家外都必定要倒大霉。多年来,他们同勒瓦瑟尔太太经常不断地长谈,明显地改变了这个女人对我的看法,而这种看法的改变肯定是于我不利的。他们在这些鬼鬼祟祟的晤谈中都议论了些什么?干吗那么讳莫如深的?老太婆说的话就那么有趣,让他们如获至宝?就那么重要,非得捂得严严实实不可?三四年来,他们的这种秘密会议一直持续不断,我原先一直觉得可笑极了,但转而一想,我开始觉着惊诧了。要是我当时就知道这个女人在跟我捣什么鬼的话,这惊诧就会成为焦虑不安了。

    尽管格里姆在外面大肆标榜他对我热情备至,可他对我的腔调却很难看出他所谓的热情来。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未曾得到过他的丝毫好处,而他所假装对我抱有的仁慈非但对我无益,反而有害。他甚至尽其所能地断了我所选择的那个行当的财路,因为他把我描写成一个差劲儿的誊抄者。我承认他这一点倒是说对了,但这不该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是信口雌黄,便另觅了一个誊抄者,把凡是能拉走的主顾全给我拉走了。就好像他就是计划着让我依附于他,依赖于他的威望来讨生活,并且要把我所有的路全给堵死,逼我就范。

    在仔细想想这一切之后,我的理智终于告诉我,不该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往好处想了。我看出他的性格至少是很可疑的,至于他的友情,我断定那是虚情假意。随后,我便决心不再见他,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埃皮奈夫人,并向她表明我这么做的无可辩驳的依据。不过,我现在已经忘记了说的是哪些依据。

    她强烈地反对我的这一决定,可对我的依据又不太知道如何说是好。她尚未同他统一口径。但第二天,她没有对我亲口解释,却交给我一封很巧妙的信,是他俩一起拟就的。她通过这封信,为他的不外露的性格辩解,而对事实只字不提,并且指责我不该怀疑他不忠于自己的朋友,敦促我与他重修旧好。这封信(见信函集A,第四十八号)使我拿不定主意了。在我俩后来的一次谈话中,我发现她比第一次有所准备,我被她完全说服了。我甚至相信我可能是想岔了,这么看来,我真是很对不住一个朋友,应该赔礼道歉。总之,由于我已经一半出于自愿一半出于软弱,对狄德罗、奥尔巴什男爵作出过我本该要求对方做的一切主动和好的表示,我就像是乔治·唐丹()①似的去了格里姆先生家,为他对我的冒犯而请求他原谅,始终是错以为,只要态度温和、方法得当,没有解不了的冤仇。这种错误的想法使我一辈子总是在自己的假朋友面前唯唯诺诺的。其实,恰恰相反,恶人的仇恨越是找不到根由就愈发地强烈,越是觉得自己不对就越是恨对的那个人。我仅凭自己的亲身经历就可以从格里姆和特隆桑身上找到对这一论断的很有力的证据。他俩由于兴趣、爱好和怪癖所致,竟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根本就找不出我有任何对不起他俩的地方。他们的怒火日甚一日,就像老虎一样,越是迁就它,它就越是要发虎威。

    我期待着格里姆因我屈尊俯就和主动和解之举而感动不已,会张开双臂,以诚恳真挚的友情来接待我。可他竟像是罗马皇帝,板着面孔,我还从来没见过谁像他那样的。我对他的这种态度没有丝毫的准备。当我十分尴尬地扮演着很不适合我的那个角色,怯生生地说了几句来见他的原因之后,他非但没有对我开恩,反而极其傲慢地说了一连串他事先准备好了的训词,列举了他罕见的美德,特别是在对待友谊方面。他长时间地着重在一件事上,这事起先让我非常震惊,那就是大家看到他的朋友始终都是那么多。他一边在说,我一边心里在犯嘀咕,我若是成了他这个信条的唯一例外,那我可就惨透了。他一个劲儿地反复叨叨这一点,而且在装腔作势,使我想到,如果他在这一点上只是道出内心的情感的话,他就不会对这条格言如此上心。其实,他是在利用这个来帮助他达到往上爬的目的。在这之前,我也是同样的情况,总是保住所有的朋友。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没有失去过一个朋友,除非是因为死了。可是在这之前,我就从没把这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把这当成自己的一个信条。既然我俩彼此都有这一优点,如果他不是想先剥夺去我这一优点的话,那他一个劲儿地叨叨这事干什么?然后,他便处心积虑地举出证据来羞辱我,说我俩的共同朋友都偏爱他而不是我。我同他一样清楚,确实如此,但问题是这种偏爱他是怎么弄来的?是因为他德高望重还是善耍手腕?是自己的威望在提高还是竭力地在贬损我?最后,当他尽情地在我俩之间拉大了距离,使我感到他就要施与我的宽大实属不易之后,便给了我一个吻,以示和解,还微微地拥抱了我一下,就像是国王在拥抱新骑士一样。我仿佛从云端跌落下来,茫然不知所措,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这个场面宛如老师在训斥他的学生,最后免了他皮肉之苦而已。我每每回忆及此,总感到根据表面现象去判断有多么骗人,而庸俗之辈又极其重视表面文章。而且,我还感到,常常是有罪之人极其大胆、极其自傲,而无辜者却总是羞愧难当,尴尬窘迫。

    我俩算是和好了,这对于我那颗任何纷争都将引起它痛苦不堪的心来说,终归感到轻松一些。大家可以料到,这样的一种和好是不会改变他的态度的,它只不过是剥夺了我对他抱怨的权利而已。因此,我决定忍受一切,不再吭一声。

    这么多接踵而来的忧愁,压得我喘不上气来,使我无力再控制住自己。圣朗拜尔没给我回信,乌德托夫人对我也疏远了,我不再敢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便开始害怕起来,生怕在将友谊当作心中偶像的同时,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去。经过这件事之后,与我交往的所有人中,只剩下两个人还让我仍旧表示敬重,我的心还能对他们予以信赖:一个是杜克洛,自从我来到退隐庐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另一个是圣朗拜尔,我认为只有把我的心思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出来,才能很好地弥补我的过错,于是,我便决定一五一十地向他彻底忏悔,但绝不连累他的情妇。我并不怀疑,我这个选择仍旧是我的激情的一个陷阱,为的是与她更接近一些。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是真想毫无保留地扑到她的情人的怀抱中去,完完全全地听从他的指引,把心全都掏出来给他。我一直打算给他写第二封信,我相信他是会回信的,可是,我突然间得知他没有回我第一封信的悲惨原因:那场战争太艰难了,他没有能够扛得住。埃皮奈夫人告诉我说,他刚刚瘫痪了。而乌德托夫人也终因忧伤过度,自己也病倒了,无法立即给我写信。两三天后,她从巴黎——她当时在巴黎——告诉我,他已被送往亚琛洗矿泉浴去了。我不想说这个悲惨的消息让我同她一样的痛苦悲伤,但我不相信这个消息给我造成的忧伤会小于她的痛苦与眼泪。我见他病成这种样子,又担心是焦虑不安促成他病得这么厉害,所以心里难过极了,比以前我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更加触动我的心。我痛切地感到,按自己的估计,我没有必需的力量来承受如许的悲伤。幸好,这位慷慨大度的朋友没有让我长久地待在这种痛苦之中。他尽管病魔缠身,但并未忘记我,我很快便从他的亲笔信中得知,我把他的心情和病体估计得太严重了。不过,现在该是讲述我命运的大动荡的时候了,是该把我的一生分为截然不同的两部分的那个灾难的时候了。由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这个灾难却产生了极其可怕的后果。

    有一天,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埃皮奈夫人竟派人来找我。我一进她家门,便发现她的眼神和整个举止中有一种慌乱的神色。她平常是不这样的,世界上没有谁比她更会控制自己的表情和举止,为此我更加惊诧不已。她对我说:“我的朋友,我要去日内瓦了,我的胸部不适,身体垮得厉害,因此必须抛开一切事情,去找特隆桑看看。”这个决定如此突然,又时值入冬,所以我非常的惊讶,特别是我刚离开她才三十六小时,我走的时候,她根本没提这事。我问她将带谁一起去。她告诉我说,带她儿子和德里南先生一起去,然后,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您呢,我的大熊,您不一起去吗?”由于我并不相信她这话当真,而且她知道在入冬季节,我几乎出不了房门,所以我便打趣地说,一个病人去陪另一个病人只有添乱。她自己看上去也不是真心邀我同往,所以这事也就过去了。我们只谈了谈出门的准备事项。她正在紧赶着准备,决定半个月后动身。

    我用不着太多的洞察力便明白此行有一个瞒着我的秘密动机。这个秘密,这家人家的人全都知晓,唯独瞒着我一个人,但第二天就被泰蕾兹发现了,是总管泰西埃从女仆口中得知后告诉她的。尽管我不是从埃皮奈夫人口中得知这一秘密的,我没有为她保密的义务,但是这一秘密同把它传给我的那些人关系太密切了,所以我不能连累他们,因此,我对此事将避而不谈。不过,这些秘密虽说是从来没有,也将永远不会从我的嘴里或从我的笔端泄露出去,但因为知道的人太多了,所以不会不被埃皮奈夫人的所有的圈中人知晓的。

    我得知她此行的真正动机之后,便看出有一只仇家的手在暗中使劲,想让我成为埃皮奈夫人旅途中的护送人。不过,她并没有太坚持,所以我也就没把这事看得挺认真,并且觉得好笑,要是我傻乎乎地接受下来,那才真是当上了一个好看的角色了。不管怎么说,我的拒绝反倒让她占了大便宜,因为她终于说服其丈夫送她前去()①。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狄德罗的便笺,我将它转录于后。这张便笺只是折了一下,里面的内容谁都能一目了然。它是送到埃皮奈夫人家,托埃皮奈夫人的亲信、其子的家庭教师德里南先生转交给我的。

    狄德罗的便笺(信函集A,第五十二号)

    我生来就是喜欢您并让您苦恼的人。我听说埃皮奈夫人要去日内瓦,但没听说您陪她去。我的朋友,如果您对埃皮奈夫人感到满意,您就该陪她一起去;如果是不满意的话,那就更应该陪她去。您是否对她施与您的恩惠感激不尽?这正好是个机会,您可部分地偿还所欠之情,感到宽慰。您一生之中还能找得到另一次机会来向她表达您的感激之情吗?她将前往一个仿佛从云端坠入的国度。她玉体欠安,需要娱乐和消遣。又时值冬季!喏,我的朋友,您以身体不好加以回绝,这理由可能比我想象的要有力得多。但是,您今天难道比一个月之前以及入春之后身体还要不好吗?您三个月之后将去旅行,难道就比今天方便得多?要是我,告诉您说吧,如果我受不了鞍马劳顿,我将拄上一根棍,跟随她去。再说,您难道不怕别人对您的行为说三道四吗?有人将会怀疑您不是忘恩负义就是另有苦衷。我很清楚,您不管怎么做,都将总是有良心可以替您做证的,但光这个就够了吗?您难道可以如此这般地忽视他人的做证吗?不管怎么说,我的朋友,我之所以写这张便笺给您,既是想对得起您,也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如果它使您不快,您就把它烧掉好了,以后也无须再提,就当是我根本没有写过。我向您致意,我爱您,拥抱您。

    我一边读着,一边气得发抖,两眼发花,几乎没有读完,但这并未妨碍我看出狄德罗信中的花招。他是在装出一种比他在其他所有的信中更加温柔、更加亲切、更加真挚的口吻。在其他的信中,他顶多称呼我“我亲爱的”,连“朋友”二字都不屑冠之于我。我一看便知此信为何要通过他人之手转交给我了,那信上的地址、折叠的方式等等,相当笨拙地露了馅。因为我们互相通信通常是通过邮寄,或者是通过蒙莫朗西的信使捎带,而他利用的这个办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当我怒火稍息,可以动笔的时候,我草草地给他回了一信,立即从我当时住的退隐庐,拿到舍弗莱特去给埃皮奈夫人看。我当时都气糊涂了,想把我的回信连同狄德罗的信一并亲自念给她听。下面就是我的回信:

    我亲爱的朋友,您既不可能知道我对埃皮奈夫人有多么感激,也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报答她对我的恩惠;您既不知道她此行是否真的需要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希望我陪她去;既不知道我是否可能前往,也不知道我不能去的种种理由。我并不拒绝同您讨论所有这些问题,但是,在讨论之前,您得承认,您不事先想一想,就二话不说地规定我该怎么做,亲爱的哲学家,这等于是像个大糊涂虫似的在大发议论。我觉得其中最坏的是,您的意见并非出自您个人。除了我的脾气不好,不愿让第三者或者第四者以您的名义来牵着我的鼻子走而外,我还觉得这种转弯抹角之中有某些花招,与您的坦率很不合拍。而且,为您着想,也为了我,您今后还是别这样的好。

    您担心有人对我的行为说三道四,不过,我敢说,像您那样的一颗心是不敢把我的心往坏处想的。如果我能更多地像其他人一样的话,他们也许会把我说得好一些。愿上帝保佑,别让我受到他们的赞许!随恶人怎么去窥探我、评说我好了,我卢梭生来就不怕他们,您狄德罗也从不会听信他们的。

    您说如果您的便笺使我不快,就让我把它扔到火里,以后也无须再提!您以为我会就这么忘了从您那儿来的东西?我亲爱的,您在给我造成痛苦的时候,太不在意我的眼泪了,正如您在劝我注意自己的身体时不在意我的生命和健康一样。如果您能改弦更张的话,您的友谊就会对我更加地温馨,我也就因此而少让人可怜了。

    我走进埃皮奈夫人的房间,发现格里姆同她在一起,我高兴极了。我大声地、清亮地把那两封信读给他们听,理直气壮得令自己都难以相信,而且,读完之后,还补充了几句,也一样的振振有词。我发现他俩看到平常那么怯懦的一个人竟然如此大胆,感到十分沮丧、茫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我还特别看到那个盛气凌人的人垂下了眼睛,不敢正视我那闪亮的目光,但与此同时,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在发誓必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而且,我深信他俩在分手之前一定先密谋一番。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收到了乌德托夫人转给我的圣朗拜尔的回信(见信函集A,第五十七号),信上的地址仍是沃尔芬毕台尔,日期是在他病倒后不久。我写给他的信在路上耽搁了很久,所以他的回信才姗姗来迟。这封回信给了我一些安慰,这正是我此时此刻所急切需要的。信中充满了敬重和友谊,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以不辜负他的这番盛情。从这时起,我便恪守职责。要是圣朗拜尔不是那么通情达理,那么慷慨大度,那么忠厚正直,我肯定是万劫难复了。

    天气转凉,大家都开始离开乡下。乌德托夫人通知我她打算来山谷向我告别的日子,并约我去奥博纳相见。这一天恰巧是埃皮奈夫人离开舍弗莱特去巴黎做完去旅行的准备工作的日子。幸而她早晨动身,我还来得及与她告别之后,去同她的小姑子一道午餐。我兜里装着圣朗拜尔的信,我一边走,一边又读了好几遍。这封信能防治我的软弱病。我下定决心,并且真的做到了把乌德托夫人看作我的女友和我朋友的情妇。我同她单独共度了四五个小时,心里有着一种极其甜美的平静,即使就享受而言,甚至都比我以前在她身旁所感受到的狂热更美不胜言。由于她非常清楚我的心没有变,所以她对我为克制住自己所做的努力大为感动,更加敬重我,而我也很高兴地看到,她对我的友谊根本没有消逝。她告诉我圣朗拜尔不久就要归来,因为他虽说是已经康复,但无法再忍受战争的艰辛,正准备退役,回到她的身边来平平静静地生活。我俩拟订了三人亲密无间地相处的美好计划,而且此一计划可望长期执行。因为此计划是基于所有那些能把多情而正直的心聚在一起的那种感情,而我们三人都挺有才能和知识,可以自给自足,无须外人相帮。可惜啊!我在沉醉于这种极其甜美的生活的希冀之中时,竟没太去考虑正在一旁等着我的现实生活。

    我们随后谈到了我当时同埃皮奈夫人的关系。我把狄德罗的信连同我的复信一起拿给她看,并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给她听,并告诉她我已决心离开退隐庐。她强烈地反对,其理由在我心中都非常的有分量。她向我表示她是多么希望我去日内瓦旅行,可又想到我一拒绝,就必然连累了她。这一点狄德罗的信似乎早已说到了。然而,由于她像我一样十分清楚我的理由,她也就没有坚持。但她硬要我不惜任何代价地避免把事情张扬出去,要我找一些很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解释我拒绝去的原因,免得别人无中生有地瞎猜测,说她有什么蹊跷。我对她说,她给我强加了一项不易完成的任务,但我已决定不惜名誉也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所以在名声让我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我可以优先考虑她的名誉问题。大家马上就会看到我是否很好地实践了这个诺言。

    我可以发誓,我那痛苦不幸的激情丝毫未减其热力,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像那一天那样强烈地、温情地爱着我的索菲。但是,圣朗拜尔的信、责任感以及对负义的深恶痛绝,使得我在整个这次相会之中,竟完全能够坐怀不乱,我连想吻她的手一下都没有。分别的时候,她当着仆人们的面,吻了我一下。这个吻同我以前在树荫下有时偷偷地给她的吻大为不同,但对我是一种保证,使我恢复了自控的能力。我几乎可以断定,如果我的心有时间在平静之中坚强起来,不出三个月,我就能彻底康复了。

    我同乌德托夫人的私人关系到此就结束了。这种关系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性,按照其表象作出判断。但是,在这种关系之中,这位可爱的女子在我身上激发的热情,也许是任何男人都未曾感受到的最激烈的热情,由于双方为义务、为荣誉、为爱情、为友谊而作出的罕见而痛楚的牺牲,将光照日月,可鉴世人。我俩在对方的眼里都拔得太高,不可能轻易地就自甘堕落。只有不配受人尊敬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抛却这如此宝贵的尊敬。感情之强烈可能使我们去犯罪,但也正是这种强烈感情在阻止我们去犯罪。

    就这样,在同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保持了长久的友谊,而对另一个怀着一种极其强烈的爱之后,我在同一天里,分别地向她俩道别了:一个是此生未再相见,而另一个则只是又见过两次。我以后将叙述在什么情况之下又见过这另一个的。

    她俩走了之后,我陷入极大的窘迫之中,要完成如许紧迫而互相矛盾的义务,都是我的不谨慎所造成的。要是我处在正常情况之下,此次日内瓦之行经人提出并被我拒绝之后,我尽可以安安生生地待着,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但是,我已经把此事弄成了一件无法就此了结的事情了,除非离开退隐庐,否则免不了日后要作些解释,可我刚刚答应乌德托夫人不搬走的,起码是眼下不搬走。再说,她曾经要求我向我所谓的朋友们就我拒绝这次旅行表示歉意的,免得有人把我的拒绝归咎到她的身上。然而,我无法说出真正的原因而又不冒犯埃皮奈夫人。就她对我所做的一切而言,我肯定是欠她的情的。我思来想去,发现自己身处于严酷而不可避免的抉择:要么对不起埃皮奈夫人、乌德托夫人,要么对不起我自己。我选择了后者。我坚决彻底地、毫不动摇地作出了这一抉择,大有一定要洗刷将我逼到这种山穷水尽地步的那些过错的大义凛然之气概。这种自我牺牲,我的仇家会大加利用,也许他们正等着我这样哩,它使得我名誉扫地,而且由于他们的精心策划,使得公众对我的敬重消失殆尽。但是,它却恢复了我对自己的敬重,使我在种种磨难之中得到了慰藉。大家将会看到,这不是我最后一次作出类似的牺牲,也不是人们利用来抨击我的最后一次自我牺牲。

    格里姆看上去像是唯一没有插手此事的人,因此,我决定向他说说明白。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阐明了我想把这次日内瓦之行视作我的一种义务之可笑,说明了我若是一同前去,对埃皮奈夫人既无用又麻烦,以及因此而给我本人带来的种种不便。我实在憋不住,在信中流露出我是知道底细的,而且让他知道,我觉得很奇怪,大家都声称我该陪同前往,而他则可以不去,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到他。在这封信里,我因不能明确地说明自己的理由,只好东拉西扯,从而使社会上一般人看来,我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但是,这封信对于像格里姆这样的人来说,是含蓄和谨言慎行的典范,因为他们是了解我所没有说出的底细、并完全了解我的做法之正确的。我在假定我的其他朋友也持狄德罗同样的看法,以便暗示乌德托夫人也曾有过这种想法的时候,甚至都不害怕别人再添加一个对我的偏见。乌德托夫人确实是这么想过,后来听了我的理由之后,她才改变主意的,这一点我瞒下没说。我为了让她不遭人怀疑同我串通一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我对她的不满。

    这封信的结尾,对对方表示了极大的信赖,换了别人一定会深受感动的。我在要求格里姆考虑我的理由并随后向我说明他的看法的时候,明确地对他说,不论他是什么意见,我都会遵从的,而且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哪怕他说我应该去,我也会照办的。因为,埃皮奈先生既然亲自陪同其妻前往,我也陪着去的话,问题也就不大了。而这之前,他们是首先想把这差使交给我,见我不肯,才找的他。

    格里姆拖了很久才回我信,而且信写得很特别,我将转录于下(见信函集A,第五十九号)。

    埃皮奈夫人动身的日期推迟了。她儿子病了,必须等他痊愈。我将细想您的来信。您老老实实地待在您的退隐庐吧。我将会及时告诉您我的意见的。由于她近几天内不会动身,也就没什么好着急的了。在此期间,如果您觉得合适,您可以向她提出您愿为她效劳,不过我看提不提都是一回事,因为我同您本人一样了解您的处境,我相信她是会对您的提议作出应有的答复的。您这么做的唯一好处,我看就是您将可以告诉那些非要您去的人,如果说您没陪着去的话,那并不是说您未曾主动提出来过。此外,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非要说哲学家是大家的代言人,为什么就因为他的意见是要您去,您就以为您的所有朋友都在这么想。如果您写信给埃皮奈夫人,她的回答就能作为您对所有那些朋友的反驳,因为您心里总是想着要反驳他们。再见了,问候勒瓦瑟尔太太和“刑事犯”()①。

    读了这封信,我甚为震惊,焦虑不安地想弄明白这信是什么意思,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他不简单明了地回复我的信,反而花时间去胡猜乱想,仿佛他以前已经花了不少时间还嫌不够似的。他甚至通知我,让我耐心等待,少安毋躁,仿佛牵涉到的是一个需待解决的深奥问题,要么就是他好像有什么心思,不想让我知道,直到他想告诉我为止。他这么小心翼翼,这么拖拖拉拉,这么神秘兮兮,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能这么对待别人的信赖不成?这种行为难道算是正直、善意的不成?我对这种行为尽量往好处去找点理由,但徒劳无益,根本就没有找到。不管他是什么意图,如果是同我的相反的话,他的地位使得他的意图容易实现,而我因地位所限,是不可能阻止他的。他是一位显要亲王家的红人,交际又广,在我们共同的交际圈中,大家都围着他转,他的话犹如圣谕,所以以他那惯常的机敏,很容易便能使他的全部机器转动起来。而我呢,势单力薄地待在退隐庐中,远离一切,没有人给出主意,没有任何交往,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待,只有老老实实地待着。我只不过给埃皮奈夫人写了一封信,探问她儿子的病体,信写得十分客气,但并未上人圈套,去提议同她一起走。

    我在这个狠心的人把我推入的那种极度的忐忑不安之中,仿佛等于有数百年之久,终于在八九十天之后,得知埃皮奈夫人已经走了,并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此信只有七八行,我竟没有读完……那是一封绝交信,但所用的词语,只有怀有血海深仇之人才会写得出来,却因只想侮辱别人,反而显得愚蠢至极。他说凡是他去的地方,都不许我露面,仿佛那是他的世袭领地,未经准许,我不得入内似的。这封信,若是看的时候稍许冷静一些,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我没有把这封信抄录下来,甚至也没有读完,便立即给他退了回去,并附上下面这封信:

    我一直不想怀疑您,尽管我的怀疑是正确的。我真恨自己这么晚才看透您。

    我把您从容不迫地构思的信退还给您,那说的不是我。您可以把我的信拿给全世界的人看,并公开地恨我好了,这样您反倒可以少了一点虚伪。

    我所说的他可以把我的上一封信拿给人看,指的是我回答他信上的一段话。根据他的那段话,大家可以看得出来,他在这件事上有多么老谋深算。

    我说过,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我的信可能在很多方面让人抓住把柄。他很高兴地看到这一点,但是,怎么才能利用这有利的一点而不把自己给牵连进去呢?他若是把我的那封信拿给人看,就可能遭人指责,说他辜负自己朋友的信任。

    为了摆脱这一困境,他便想出同我绝交,而且其手段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并且在信中说他如何照顾我,不把我的信拿给别人看。他深信不疑,我在气头上,肯定要拒绝他的那种虚情假意的小心谨慎,让他把我的信拿给所有人看的:这正是他所希望的,而且,一切都像他安排好的那样发生了。他把我的信传遍了整个巴黎,而且还按照他的方式加以解说,但是他的解说未能获得他所企盼的全部成功。他巧妙地征得我同意把信让大家看,但这并没让他免遭人们的非议,大家认为他是在随意抓住我的一句话来坑害我。大家总是在问,我同他有什么个人恩怨,使他竟如此这般地仇恨我。最后,大家都觉得,即使我有天大的不是,逼得他非同我绝交不可,那么,就算是友谊没有了,友谊所赋予的一些权利还是应该尊重的。但是,不幸的是,巴黎人很轻浮,当时的这些看法被忘记了,不在场的倒霉者被人忽视了,得势之人由于在场而让人敬畏。阴谋和恶毒的活动在继续着,花样翻新,而且,很快,它那不断产生的效果便将此前的所有一切给抹杀掉了。

    这就是那个人,在那么长期地欺骗了我之后,怎样最后摘下了假面具,深信自己已把事情处理到这种地步,无须再对我戴着假面具了。我去除了生怕对这个恶棍有失公允的担心,让他自个儿去扪心自问,不再去想他了。我收到这封信的一个星期之后,又接到埃皮奈夫人的一封信,是从日内瓦寄来的,是对我上一封信的回信(见信函集B,第十号)。我从信中她生平第一次使用的口气看出,他俩是共同策划的,相信自己的种种计谋必然成功。我还看出,他俩把我看作一个到了山穷水尽地步的人,今后可以毫无危险地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我的处境的确是悲惨至极。我看到我所有的朋友均离我而去,而我却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以及为什么离去的。狄德罗吹嘘自己仍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朋友,可他答应来看我都已经有三个月了,却压根儿没有来过。我已感到冬天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我的旧病复发了。我的体质虽然健壮,但毕竟受不了那么多的气恼情绪的打击。我已筋疲力尽,既无力气也无勇气去抵御任何事情。即使我早已说定,即使狄德罗和乌德托夫人一再劝我此刻搬出退隐庐,我也不知道搬往何处,不知道怎么才能蹒跚而至新的地方。我一动不动,麻木不仁地待着,既无法有所作为,也无法进行思考。只要一想到要迈上一步,写上一封信,或者说上一句话,我都会浑身发颤。可是,我又不能接到埃皮奈夫人的信而不加批驳,除非我自己承认理应受到她和她的朋友对我的虐待。我决定把我的心情和决心告诉她,因为我从来也不怀疑她会出于人道,出于慷慨,出于礼貌,出于我一直认为她身上具有的、尽管是恶劣的那种情义而忙于认可的。下面就是我的那封信:

    假如人能因痛苦而死的话,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不过,我终于拿定了主意。我俩之间的友谊终止了,夫人,但是,已不复存在的友谊仍旧有一些权利,我是知道尊重它们的。我一点儿也没忘记您对我的好处,您尽可以放心,我对您仍怀着一个不再被人爱的人所能有的感激之情。其他的话就都不必说了:我有自己的良心,而我请您也摸摸自己的良心吧。

    我曾想过离开退隐庐,而且也应该如此,可有人认为我必须在这儿待到春暖花开。既然我的朋友们要我这样,我就待到春天吧,如果您同意的话。

    一七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退隐庐

    这封信写完、发出之后,我便只考虑着安心待在退隐庐,养养身子,养精蓄锐,并采取一些措施,以便来年春天悄无声息地离去,而不显出绝交的架势。可是,格里姆和埃皮奈夫人并不这么想,一会儿大家就知道了。

    几天过后,我终于有幸接待了狄德罗的那一次屡应屡爽的来访。这次来访来得再及时不过的了。他是我最早的朋友,而且几乎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朋友,大家可以想象得出我在彼时彼刻见到了他该有多么高兴。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向他倾诉。有许多大家在他面前隐瞒着的、掩饰了的或者捏造的事情,我都对他说明白了。对所发生的一切,凡是我能告诉他的,我都告诉了他。我并未假惺惺地要瞒着他已非常清楚的事,也就是一种既不幸又疯癫的爱使我身败名裂的那件事。但是,我始终没说乌德托夫人知道我的爱,或者,我至少是没有承认我向她吐露过我的爱情。我跟他谈起了埃皮奈夫人为了弄到她小姑子写给我的那些非常纯真无邪的信而使用的很不像话的手段。我想让他从埃皮奈夫人企图迷惑的两个女人的嘴里直接听到那些详情。泰蕾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不过,轮到她母亲告诉他时,我听见她一口咬定她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当时真的惊得目瞪口呆。她就是这么说的,而且,没有改过口。不到四天之前,她还亲口对我唠叨过这件事,可是,当着我朋友的面,她却冲着我矢口否认了。这样一来,我觉得该下定决心了。我当时深切地感到,把这么一个老太婆如此长期地留在自己身边,真是太失策了。可我并没有因此而痛骂她一顿,我几乎不屑于对她说上几句鄙夷的话。我感到我欠她女儿不少的情,女儿坚贞不渝的正直与其母的卑鄙懦弱有天壤之别。但是,从那时起,我对老太婆的主意已经拿定了,只等着时机一到便付诸实行。

    这个时机比我预想的来得要早。十二月十日,我收到了埃皮奈夫人对我上一封信的复信(见信函集B,第十一号),内容如下:

    在好几年当中,我给了您所有一切可能的友谊和关照,可我今后只能对您表示爱莫能助了。您很不幸。我希望您的良心能同我的一样平静。这对您的生活之安宁可能是不可或缺的。

    既然您想离开退隐庐,而且您也应该如此,我很惊奇您的朋友们却挽留了您。要是我的话,我就根本不会就自己的义务去向我的朋友们请教的。因此,关于您的义务,我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一日,于日内瓦

    如此出乎意料而且又如此明白无误地下达的逐客令,容不得我有片刻的迟疑。不管天气如何,不管我的状况怎样,哪怕是我得在林中业已白雪覆盖的大地上过夜,也不管乌德托夫人会说什么、做什么,反正我是得走了。我虽然很想凡事都要讨乌德托夫人的欢心,但毕竟不能丢了自己的老脸。

    我处于一生中最可怕的山穷水尽之境,但我的主意已定。我发誓,不管怎么个情况,反正第八天就不再睡在退隐庐。我开始拾掇自己的衣物,决心宁可把它们扔在露天地里也要在第八天把钥匙还掉,因为我极其想在人们写信到日内瓦并接到回信之前把一切料理完毕。我有着一种从未感觉到的勇气:我所有的力量又恢复了。这是荣誉和愤怒还给我的,是埃皮奈夫人所未曾料到的。运气也壮了我的胆。孔代亲王的财务总管马达斯先生听说了我的窘境,派人让我到他在蒙莫朗西路易山花园的他的一座小房子去住。我急切而感激不尽地接受了。交易很快就谈妥了,我匆忙地让人买了点家具,加上我们原先有的,可供泰蕾兹和我起居之用。我费了很大精力和钱财,让人把我的东西用车拉了去。尽管是冰天雪地,我两天工夫就把家搬完了,十二月十五日便把退隐庐的钥匙交还了,事前还把园丁的工资付了,但房租我是无法付的。

    至于勒瓦瑟尔太太,我郑重地对她说,我们得分开了。她女儿想说服我,但我不为所动。我让她带上她女儿和她共有的所有衣物家什,坐上邮车去了巴黎。我还给了她一些钱,并且保证替她付房租,不论她住在自己的孩子家里还是别处,并且保证尽我所能赡养她,只要我自己有吃的,就绝不让她饿着。

    最后,在我到了路易山的第三天,我便给埃皮奈夫人写了下面这封信:

    夫人,当您不赞成我再住下去的时候,我就搬出了您家的房子,没有什么比这再简单和必要不过的了。知您不同意我在退隐庐过完冬天之后,我便在十二月十五日搬走了。我命中注定不由自主地住进来,也不由自主地搬出去。我感谢您敦促我搬进去住,如果我付出的代价小点的话,我当更加感激您。再有,您认为我很不幸是对的。世界上没有谁比您更清楚我该是多么不幸。诚然,选择错了朋友是个不幸,但是从那么甜蜜的错误中醒悟过来的不幸则是更加残酷。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于蒙莫朗西

    以上是我住进退隐庐以及逼我搬出的种种缘由的忠实记录。我未能中断这番叙述,而且,极其精确地记述下来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我一生中的这段时期对我以后的生活有着一种一直波及我生命最后时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