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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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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甄两家虽一向说是彼此的老亲, 年节往来也还算亲近,追本溯源其实是先荣国公贾源战乱时于甄家祖上有活命之恩,后甄家入仕, 又同是金陵人氏, 这才一拍即合, 图个守望相助, 不过皆是个利字。等到贾赦贾政兄弟这一代, 甄应嘉兄妹一在地方一在内宫, 显赫一时, 早就不把贾家放在眼里,不过随手虚应一二而已。

    甄氏从入宫获封贤妃尊位到如今以太妃之位享太后分例,前后二十余载,从未对贾家有任何另眼相待, 年节赏赐的单子里也从来没有贾家这一户人家,甄家与贾家所谓的老亲情谊,全靠远在金陵的甄老太太及后来嫁入京中的甄家女孩儿支应,其人傲慢可见一斑。这一回甄太妃身边的大太监出宫传懿旨, 还是她身边有体面的奴才们头一回登贾家的门。

    贾母一得着消息,就命人快步去将阖府太太奶奶并姑娘们都叫了过来, 连称病躲在荣禧堂内的王夫人母女都没落下,还想另派人去东府那边请蓉儿媳妇甄氏过来相陪。不论往日如何,甄太妃都是如今后宫女眷中最尊崇的一个, 贾母私心揣测着, 也只有甄太妃才能保住元春那个糊涂的孽障, 才能让贾家免受淑妃娘娘的报复。

    自从王家舅太太们匆匆离了荣国府,贾母辗转从下人口中逼问出元春出宫之事的始末,她便再没有一时一刻能稳住心神,不去想随之而来的泼天大祸。贾母也曾经想要直接将元春送入家庙之中,或是想法子急病而逝,可元春又是王家的外甥,连淑妃那样从小杀伐决断的性子都留了她一命,遣她回家,一日没有王家的明话儿,她就一日不好动手,只得煎熬着干耗了几日,听任王夫人母女欺瞒贾政,安享富贵尊荣。

    当年元春入宫就是走的太妃的路子,眼下甄太妃肯遣人过来说话,贾母便觉得是元春和这府中上上下下的活路,是太妃有意搭救晚辈的一点慈心,因此将赖大家的等管家媳妇支使的团团乱转,阖府很是郑重体面的恭听了太妃娘娘的教导。

    谁知甄太妃一个字儿都没有提到贾元春,而是颇为惋惜的说起了离京办差的贾琏,道是他一心忠君爱国,却偏偏早了天妒,于海上失了踪迹,劝贾母等务要保重身子,否则便是贾琏“有知”,也必不安,最后又赐贾母及贾琏继母邢夫人二人如意各一柄,宫扇各两对,贡缎各四匹。

    不说撑着虚弱的身子骨过来的元春直接青着脸晕在了一旁王夫人的身上,叫这两日瘦脱了形儿的王夫人搂着儿一声肉一声哭得六神无主,便是贾母自己,对上传话太监那漫不经心的模样,都怔了好一会儿。

    还是甄太妃派来的太监不耐烦的干咳了一声,贾母才回过神来,颤着声儿命人奉上之前备下的荷包,请这位大太监和他带来的几个内侍吃茶,由赖大点头哈腰的将人送了出去。

    宫里的人一走,贾母就直接歪在了一旁的鸳鸯身上,慌的鸳鸯玛瑙两个急忙一左一右将人扶住了,张口就要让小丫头子飞跑到前面去让管家们请太医来,却被贾母咬牙摇头拦住了。

    贾母一面缓步往榻上走,一面就压着嗓子命鸳鸯将尚且昏迷的元春同六神无主的王夫人母女两个送回他们自个儿院子里去,免得在她这儿人多手杂磕碰了,反倒误了事。

    玛瑙经历的少些,平日里贾母待她们又慈爱,一时不解就要接话,叫鸳鸯一记眼刀生生吓得低下头一声不敢言语。鸳鸯拦住了不知事的姊妹,便亲自去跟王夫人说贾母的意思,俏丽的身形仿佛在无意间挡住了王夫人霍然望向贾母的怨毒眼神。

    贾母催的急,又没有让人抬软轿来的意思,王夫人再如何怨愤不甘也只能让自己的几个大丫头将人事不知的元春架出上房,再传了粗使婆子来将人慢慢抬回去,最后连个大夫都没请,只胡乱吃了点补气血的丸药,等她慢慢醒转而已。

    倒不是王夫人有意整治自己的亲女,而是贾母缓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叫了王夫人回去好一番教导。贾琏出事,朝中一丝儿声响都没有,太妃娘娘却传了那么道名为安抚实为敲打、看笑话的懿旨,老圣人那边的意思已经明白的很了,元春偏又害了皇嗣,便是一头撞死都不可惜,又有什么病痛值得请医问药?仔细再打了王家人的眼。

    王夫人对自己所出的两儿一女乃是真心疼爱,元春受这样的锉磨她岂会不疼,可是听了贾母的话,虑着还懵懂不通世务的幼子宝玉,也不得不硬起心肠,将元春迁到院子后头的三间小抱厦里安置,另派了金钏儿玉钏儿姊妹并几个婆子过去服侍。

    元春还病的昏昏沉沉就被挪出了荣禧堂,府里头从她回家那日就隐隐传开的流言一下子再无顾忌,连金钏儿玉钏儿的娘白老太太出去串门,都有人笑话她这一对女儿算是搭上了。若不是还有王夫人瞪着眼睛在一旁护着,元春房里只怕马上就要受下人们的气。

    元春倒是个心性坚韧的,一睁眼发现自个儿换了住处,屋子里还有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儿也不曾多问一个字,给什么补药吃食都尽力用了,可每日里清醒的时间愈长,她也就愈绝望麻木,原本丰润的身子如今瘦得好似风一吹便能倒下一般。

    她是两府的大姑娘,国公的嫡孙女,可回家这么久,病了这么久,姊妹弟弟一个都不得见,长辈处也丝毫不见体恤,只有东府那边儿蓉儿媳妇让人过来看了一回,还是去贾母处请安捎带的,人心之冷暖不过如此。若是大房的琏儿当真为国捐躯,怕是她这苟活的日子就到了头,再无丁点儿指望。

    一条青云路走到如今,元春心里若说后悔也未免太晚了些,她只是有些瞧不上这府里避她如蛇蝎的人。若是琏儿不在了,没了简在帝心的人护佑家族,这一大家子筹谋再多,最后又能比她强到哪儿去?她只羡慕一个迎春,得了个好兄弟,愿意为嫡亲的姊妹筹划终身。

    元春每日里胡思乱想着养伤养病,抱厦里静的仿佛与院墙外头没有一丝关联,贾母与王夫人等也都装着府里并不曾有过这么个人,只按捺着等王家的消息,却不防赵姨娘与贾环母子两个在向来不理会内院琐事的贾政面前下了舌头,将他们听说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

    贾政听得又惊又怒,脸色胀得通红又泛着点儿诡异的青紫,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撅过去,骇的正想再说两句拱火的赵姨娘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与贾环两个畏缩着躲在一旁,看着贾政踹开门大步出去了。

    等金钏儿顶着半张叫人扇肿了的脸,哭着摔到王夫人面前时,贾政带去的小厮已经在他的咆哮声中,犹豫着拿绳子缠在了又哭又笑的元春脖颈上,只是到底谁也没有那个胆子,听贾政的话真的把“不忠不孝、败坏门楣家风、叫祖宗父母蒙羞”的大姑娘勒死。

    贾政气的双眼通红,见小厮们一直慢腾腾手上不使气力,干脆将人都踹到一边,自己亲自上手抢过绳子,咬着牙就要将这个祸及家人的小畜生勒死,不防猛的对上元春冷硬似刀又人心洞明的双眸,手上力气不由一松。只是等他再回过神来,不免更为恼怒愤恨,当即再无任何犹豫,两手一拽,便将元春勒的双眼泛白,屋内一时哭声震天。

    眼看着贾政就要亲手杀女以证忠君之心,王夫人踉踉跄跄抢了进来,哭喊着说是皇后娘娘有旨,陛下身边的夏爷爷也来了,请老爷即刻去前头接旨。

    贾政听得一怔,手上下意识就失了气力,一条腿上了黄泉路的元春这才捡回一条命来,伏在榻上干呕,喉头哬哬作响。

    趁看守的小厮们不注意偷跑出去报信的金钏儿见元春逃出一条命来,急忙乍着胆子上前服侍,却提醒了心头一阵狂喜的贾政。

    见贾政一双眼睛又阴沉沉看向了元春,王夫人心头一阵乱跳,再顾不得大家太太的仪容,几步走到贾政宇元春之间,哀求道:“老爷要惩治着孽障以正家风,我再不敢有二话的。她这般不争气,便是死十次也不可惜。可这会儿夏爷爷他们还在前头等着,说不得其中就有些误会曲折,老爷且去听听,回头若是元丫头罪有应得,不用老爷,我就再容不得她!”

    王夫人原先已经灰心丧气,觉得元春早晚都是个死字,让贾政大义灭亲了也好过落在王家人手上生不如死,因此金钏儿过去报信时都没立即从榻上起来。可之后赖大家的几乎是前后脚进来报信,说是御前的夏爷爷与皇后娘娘宫里的总管一齐来了,王夫人的心就又活动了。

    元春是得罪了王家的凤哥儿不假,可后宫恩宠历来难说,说不得就是元春得了陛下的青眼爱重,才招来人妒恨。

    有了这个心思,王夫人自然不能眼看着贾政把女儿勒死了。好在贾政人虽迂腐,听了王夫人的话后也不再理会元春,冷哼一声就大步出去了,王夫人也急忙跟上,一屋子人呼啦啦散了大半,只留元春捶着榻哑声低笑,吓得几个丫头一时都不敢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