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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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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子第一次去女监。

    虽然一应手续齐全,可是,她还是很紧张。

    她觉得仿佛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路上都忐忑不安。

    她要采访的一群人,全是“重刑犯”或者“死囚”——准确地说,是一群犯下了人命案的妇女。

    只是,她们和别的杀人犯不同,她们杀的都是自己的老公。

    她们的犯罪动机也是一目了然:长期遭遇家暴,被打得受不了,于是走了绝路:直接把丈夫给杀了。

    第一号采访对象,年子叫她“周A”。

    周A绝非一般村妇,事实上,她毕业于某重点大学,有一份极其体面的工作,人长得虽然不算漂亮,但清秀干净,大大方方,第一眼看来,很是斯文柔和,典型的女知识分子。

    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会杀人,而且还是自己的老公,简直不可想象。

    面对采访,周A没有丝毫遮掩,她侃侃而谈,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周A出生在大城市,家中独生女,一路顺风顺水,直到遇到了自己的老公白某。

    白某是她的同班同学,乡村考上来的大学生,标准的凤凰男。

    二人顺理成章结婚,当然,房子车子都是周A娘家出的,二人婚前婚后也曾甜甜蜜蜜。但是,白某和许多乡村长大的男孩子一样,爱动手——因为目睹父亲经常打骂母亲,觉得打女人是常事,所以一言不合就动手。最初,只是一耳光,一巴掌什么的,周A都忍了。直到周A生下一个女儿,一切就变了。

    公婆美其名曰来带孙女,实则举家搬迁到儿媳妇家里享福,一家大小什么都不做,整天等着儿媳妇回家买菜做饭打扫家务,而且,白某的工资直接交给他母亲掌管。

    这样一地鸡毛的生活,周A当然颇有怨言,于是,她一抱怨,白某就动手;加上公婆煽动,白某更是打得很。经常,白某打她的时候,婆婆会在一边看笑话似的嘀咕:女人不打上房揭瓦,不好好伺候公婆男人,娶你干什么?

    三天两头鼻青脸肿的周A终于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男人爽快答应了,好吧,离就离:房子车子归我,女儿归你;婆婆更是拍手称快:离婚了我儿子赶紧找个能生儿子的年轻女人,你一边凉快去吧。

    周A当初被恋爱冲昏头时,自己的婚前财产房子车子都加了老公名字,现在离婚,其惨状可想而知。

    当男人最后一次殴打她时,绝望之下的她怒从心起,直接提了菜刀。第一刀就坎中了男人的心脏,随后几刀,彻底砍死了老公。

    年子问:“你现在后悔吗?”

    她摇摇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不!如果时光重来,我还是会砍死他。只是,我太对不起自己的父母,也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如果人生真的可以穿越,我一定要回到读大三的那一年,一巴掌扇醒自己,绝对不要和凤凰男谈恋爱……”

    李Z是年子采访的第二号对象。

    李Z杀夫的原因就简单多了。丈夫是个酒鬼,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动手,打她,打孩子。每次打得母子伤痕累累,无处可逃,就像生活在地狱之中。但是,只要他清醒了,就会不停地给妻儿道歉,跪在地上赌咒发誓不会再犯。但是,只要喝醉了,一切又会重演。正因为他的赌咒发誓,清醒时候对妻儿也算是不错,所以,李Z一忍再忍。直到某一天,他再次酩酊大醉,用一把水果刀直接投掷到了12岁的儿子的身上,刺伤了儿子的大腿。

    正是这把水果刀要了他的命。

    忍无可忍的李Z捡起水果刀在他身上乱刺,然后,刺中了他的颈部大动脉,没等送医,这个酒鬼就咽气了。

    年子暗忖:这个很可能是母子一起动手的。但母亲为了保护儿子,一力承担下来,坚称是自己一人所为。

    李Z的目光很呆滞,是长年累月绝望所导致的麻木。她捞起自己的袖子和衣襟给年子看自己浑身累累的伤疤。纵然已经是旧伤了,也令人触目惊心。

    “我多次报警,可是,每一次警察一走,他便故态复萌。我很希望能彻底将他判刑关押个十年八年,还我们母子一个宁静,至少,等我儿子长大,我们可以彻底摆脱他,但是,他们说,他还不够判刑……”

    彼时,反家暴法还没单独成文,她没有赶上好时光。

    第三个采访对象叫小可。

    她不是杀夫,因为她尚未结婚,她杀的是她男朋友。

    小可大专毕业后,为了供养男友继续攻读研究生博士,兼了好几份职。她不但要负担男友的生活费,还攒钱首付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为了表达对男友的爱意,她在小房子上加了男友的名字。

    但男友有个毛病,爱动手。

    小可说:“他经常打我,他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

    他用“打骂”来表达对她的“爱意”。

    做饭慢了点,家里脏了点,她和某个男人多说了几句话……统统都可以成为她挨打的理由。

    可是,他也宣称他爱她——他从不在她身上花一分钱,他说,他的钱是要存起来结婚用的,是为了二人的未来所打拼。

    于是,她甘之若饴。

    只是,她不知道,他存钱的确是为了结婚用——但不是和她结婚。

    他找了个博士女同学,算是“旗鼓相当”,彼时,所有亲友都知道了,就她被蒙在鼓里。

    直到他亲自提出分手。

    她绝望哭泣哀求甚至吵闹,扬言要去学校搞臭那个“狐狸精”——于是,他又暴揍她,把她往死里打。

    小可扬起手臂,指着手腕上的伤口:“你看,我割腕自杀过,也吞过安眠药,但没有死成……最后一次,我答应分手,但是,要求他把我供养他这些年的全部费用还给我,但是,他不同意。他说本来就是我高攀了他,是我自己乐意的,现在凭什么找他还钱?”

    二人谈崩了,他又按照惯例死命揍她。她被毒打一顿之后,安了心,在他的茶杯里放了老鼠药,毒死了他。

    “他打我我都能忍受,可是,他居然出轨,居然对我这么无情……”

    小可眼中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泪水。

    余生,都在监狱中度过,她的眼神早已死了。

    可年子却听得不寒而栗——如果他没有出轨,她是不是会一辈子忍受这样可怕的家暴?

    ……

    十几号采访对象的故事,基本都大同小异。

    她们无一例外遇到了渣男,被敲骨吸髓地盘剥,暴揍之后,忍无可忍,走上了同归于尽之路。

    渣男们死了,她们的一生也完了。

    ……

    那天晚上,年子反复翻阅有关方面提供的资料,都是当年对这些重刑犯的相关判决或者报道。

    越看,越让人惊惧。

    女人,很少无缘无故杀人——她们和男囚不同,她们往往是对老公(男友)下手。

    家暴重案中,犯下命案的居然大多数都是女人。

    绝望之下,回光返照般的反击。

    年子和编辑探讨。

    编辑说,这个专题你一定要写出女囚们的绝望痛苦,让人感同身受。

    可年子觉得,这是本末倒置——应该究其原因,为什么非要走到被家暴到绝望的地步不可?

    她想对女子们,尤其是年轻的姑娘们提出一个问题:你第一次面对家暴是什么态度?

    问题抛出去后,她收到了很多反馈,归纳起来,无非三大类:

    我从小被父母打惯了(看到父亲打母亲习惯了),后来被老公(男友)打,也没觉得多奇怪;

    我以为他只会动一次手,因为他当时向我道歉发誓不会再有下一次;

    我好面子,不想被人知道自己被老公(男友)打了,而且有孩子不想孩子没有家没有爸爸,所以一直忍着,以为总会熬出头。

    ……

    也许,其他还有许多情非得已的原因,可归根结底,一个女人陷入长期家暴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在第一次遭受家暴的时候做出决断。

    姑娘们不会明白:家暴只要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你如果第一次挨打不果决分手(或者有效反抗),那么,你就已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潜伏在男人心中的暴力因素就会化成魔鬼成群结队排队来打你了。

    年子通夜赶稿子,快到黎明,才精疲力尽地躺下。

    迷迷糊糊中,手机一个劲地响,她眼睛也不睁开,直接挂断,可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她闭着眼睛,愤怒地喂一声,只听得对面的声音比她还生气:“年子,我今天结婚,你还不早点来帮忙?你爸妈都早已到现场帮着招呼宾客了,就差你了……”

    她一个激灵,吓得跳起来。

    今天,是表姐的婚礼。

    她早就答应要去帮忙的,结果彻底给忘了。

    “年子,你快点来,对了,一定要记得带上你那位高富帅,亲友们都好奇死了,都想看一看……”

    年子挂了电话,苦笑。

    洗了一把脸,冷水让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她喃喃自语:我这到哪里去带高富帅?

    仓促化妆,换衣服,打扮停当,对着镜子一看:也不知道是粉底液涂多了还是咋地,脸死白死白的。

    可见,熬夜真是女人最大的致命伤,什么护肤品都补不回来。

    她急忙又擦了点腮红,看看镜子,终于好了一点,这才急匆匆地出门了。

    表姐的婚礼,在一家五星酒店举行。

    该酒店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草坪,远远望去,只见草坪上满是气球鲜花,来宾如云。

    年子觉得自己今天肯定要丢脸到家了:一众亲戚都等着看“高富帅”——结果,自己孤身赴宴。

    简直是坐实了亲戚们的腹诽——你之前根本就是吹牛的,哪有那么好的高富帅会找你?